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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不過去的是對「知識改變命運」的迷思。
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喻國明教授,在《探索與爭鳴》雜志組織的圓桌會議上講到 ChatGPT 帶來的變化:
「ChatGPT 通過……生產出與人類的常識、認知、需求盡可能匹配的文本,彌合不同層級、不同地域間的民眾在信息整合和使用方面的『能力溝』和『使用溝』,是對人類的又一次重大賦能賦權。ChatGPT 帶來傳播權力的進一步下沉、傳播的核心邏輯進一步『算法化』及傳媒行業的產業轉型,從而引發社會和傳播領域的一場深刻革命。」
啊,「能力溝」、「使用溝」——他們又開始造詞。這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經典環節。
我本科學的就是新聞。我很早就註意到,新聞傳播學的老師、學者們,一直在忙於用新制造的專業術語來形容新生事物。他們試圖把那些稍縱即逝的現象,一一抓住,然後概括為教科書上的定律和名詞,顯得笨拙而又可愛。當他們真的完成新版教科書的編寫和付印時,上面的內容可能已經過時,上面列舉的網站和 App 可能已經倒閉。
但是,實際上在這種理論追逐實踐的過程中,確實會沉淀下不少好東西。比如喻老師說的「溝」——沒錯,這是 Gap 的意譯。但這並不是簡單的生造概念,如果學過傳播學相關基礎知識,可能就會明白,沒有什麼其它比喻,比這個「溝」在此處的用法更為貼切。
當然,這是需要一些前置知識來理解的,而不能望文生義。很多人文學科的尷尬就在於此——理工科內容往往是「這些漢字拆開都能讀出來,合在一起就看不懂」。而文科則是「誰都以為自己看懂,所以誰都可以上來插上兩句」。
「知識溝」
以「溝」來形容一種特殊的傳播現象,源自1970年代提出的「知識溝」(Knowledge gap)理論。這裡的「溝」首先指的是,一群人比另一群人能獲得和擁有更多的知識,另一群人盡管也可能很努力,但總是夠不到這些知識——這是字面上可以理解的內容。
但更深一層,「知識溝」作為傳播學術語時,特指由於有些人社會經濟地位更高,比另一些人更善於利用社會平等提供的公共資源。有些本來是普惠意義,面向所有人提供的產品,反而讓富人更多獲得好處,而不是本應惠及的窮人。
所以,如果把「溝」理解為有些人擁有某種特權——金錢、人脈或地域——而能學到窮人或普通人無法企及的知識,在這裡就是錯誤的。這裡指的是這些資源其實對所有人平等開放,但對有些人來說是「給你你也不會用」的情況。
1960年代的美國學校中,貧富兒童在學習能力和成績上的明顯差距,引起社會的廣泛關註。那些傢庭貧困的兒童,在學前階段沒有錢請傢庭教師、購買啟蒙讀物。進入小學後,差距隨著年級的上升而不斷擴大,從而導致升學率、學歷甚至將來的職業和社會地位上的兩極分化。面對上述情況,一股要求實現教育機會平等的社會呼聲不斷高漲。
在當時強大的社會壓力下,美國政府出臺一項「補充教育計劃」,試圖通過大眾傳播和其他手段,改善貧困兒童接受學前教育的條件。電視就是一種不論貧富都可以接觸到的大眾傳播媒介。針對這一目的,電視臺制作《芝麻街》(Sesame Street)系列節目(題圖,使用 Stable Diffusion 生成)。
在研究該系列片播放後的實際效果時,人們發現,節目對貧富兒童都產生良好的教育效果。然而,總的實際效果卻是擴大貧富兒童之間在學習能力和成績方面的差距,因為對節目接觸和利用最多的,還是那些富裕兒童。
如果是以緩解受教育條件不平等為目的,這部片最終就是失敗的。結果表明,雖然大眾傳媒將同樣的知識或信息傳送到每一個傢庭,人們在接觸和利用傳媒的機會上是均等的,但之後由此帶來的社會結果卻並不均等。傳播學者蒂奇諾(P.J.Tichenor)等人根據該案例以及一系列實證研究,於1970年提出「知識溝」理論:
「由於社會經濟地位高的人通常能比地位低的人更快地獲得信息,因此,大眾媒介傳送的信息越多,兩者之間知識的鴻溝也就越趨於擴大。」
這種吸收和獲取信息能力的差異,是由以下幾方面的差異造成的:
經濟條件:如同「補充教育計劃」推出時的背景,富人傢庭有閑錢用於買書報雜志和獲取其他信息。窮人即使可以尋找盜版,當盜版可及性差,需要花費寶貴的時間精力去獲得時,他們也會嫌麻煩,而選用更易於獲取的替代品。
傳播技能:良好的教育背景帶來較強的理解能力和較大的閱讀量,因此有條件獲取公共事務或科學知識的信息。
知識/信息儲備:先前儲備的知識越多,對新事物、新知識的理解與掌握也就越快。
社會交往:社交活動越活躍,參與的社會團體越多,與他人討論公共事務話題的機會就越多;相互討論的對象如果也都是有優質教育背景的人,就越容易激發高質量的討論。
對信息的選擇性接受和記憶:個人生活的水準、層次與大眾傳媒的內容越接近,對媒介的接觸和利用程度就越高。
媒介形態:高學歷階層可以看得進去文字,可以理解更復雜的邏輯關系,和接受沒有標準答案的事實。社會地位低的人群更偏好視頻,特別是感官刺激強烈的短視頻。同時他們對結論不明確,非二元化,不確定的判斷很反感;更喜歡下意識地接觸不斷重復的信息,不斷強化這條信息在自己心智中的地位。
以上這些因素的部分或全部起作用時,社會經濟地位高的階層都處在有利的地位,這是「溝」產生和加深的根本原因。而大眾傳媒的流量繼續增加時,以上因素會起到更大的作用,「知識溝」也隨之加深。
2018年,牛津大學路透新聞研究所的報告顯示,不同社會階層之間新聞消費的差距,比他們的社會收入差距還大。2015年,英國的基尼系數為0.36,而該國人消費線下新聞的差異系數為0.42,消費網絡新聞的差異系數則高達0.55。
研究指出,因為現在媒體選擇比隻有報紙、電視的時代更多,所以那些本就對新聞感興趣的人,會閱讀更多的新聞;而那些對新聞本就不感興趣的人,甚至會完全屏蔽掉與之無關的新聞。研究還發現,高收入群體會訪問媒體官網,付費訂閱內容閱讀,而低收入群體主要從社交網絡、搜索等二手渠道獲取免費的新聞,且不會註意其來源是否可靠。
當年美國推出《芝麻街》的失敗嘗試,十多年後又在中國重演一次。80年代,央視將英語、日語等教學節目搬上全國都能收到的中央1套播出。此後從錄像帶、VCD 直到網課時代,農村孩子在理論上可以用跟城裡差不多的金錢和易用性,獲取優質的教材和教學視頻等。但是,因為農村孩子經常被「放養」,缺乏有效監督和同伴壓力等原因,他們即使能使用教育資源,也隻是沉迷於遊戲和短視頻之中。
我之前寫的文章曾經關註過這一問題,當時我就覺得,除給他們一個安靜求學的環境,一群優秀的同伴,不存在其他更好的辦法。
更多的「溝」
造成「溝」的根源在於人們的社會經濟地位高低不同。有時,其它因素包括但不限於性別、年齡、地區、民族等,也可能造成各種各樣的「溝」,但歸根結底還是那些其它差異引致社會經濟地位的差異。
即使不通過提升教育水平的間接手段來縮小貧富差距,各種各樣的「溝」在其他領域也會出現,就像有一年的新聞說馬化騰領到深圳的人才激勵房補。總結起來就是:任何普惠的救濟手段,都可能在實施後讓富人受益更多,最終反而拉大貧富差距。
但是,要設計專門針對窮人的救濟方案,則需要篩選受益人,並做有效的監督。這些都會產生行政費用,甚至是尋租空間,所以歸根結底是一個政策取舍的問題。為實現「精準扶貧」,國務院扶貧辦曾是長期存在的常設機構,後來改為鄉村振興局又堅持一年。而官方或民間的慈善捐款,雖然設計上是定向的,但也會出現給女孩的捐助被男孩冒領這種類似的情形。
其實整個「知識溝」理論是在1970年代的美國成型的,所以在說到「溝」的時候,繞不過去的就是對「知識改變命運」的迷思。
《芝麻街》所屬的「補充教育計劃」揭示當年美國人「學習-升學-學歷-職業-社會地位」的一條完整路徑,在這個路徑下,好的教育水平就會換來好的經濟水平和社會地位。
投資教育可以在今後賺更多錢,這在很長時間內一直是有效的,甚至是無需思考的真理。但是現在,很多事例證明這並不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效的理論。高學歷能獲得更好的職位,前提是有那麼多好職位。即使是現在,美國現有和將會產生的高收入崗位,仍然可以吸納該國及外國不斷湧現的高技術人才。
現在的中國呢?實際上已經出現勞動力的結構性過剩。別說本科,考研考公的都是遍地走,學歷一直在加速貶值。不斷擴容和註水的高等教育,讓畢業生不僅人數多到必須卷,其整體素質也比之前精細化培養的時候要差。很多行業都發現即使是「第一學歷」亮眼的人中龍鳳,也要二次培訓方可上崗。寒窗苦讀換來簡歷上的校名,隻起到一個通過 HR 篩選的作用。
提高學歷在當下更像是階級躍遷的結果,而不是其原因。高學歷更像是勝利者佩戴的勛章,而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時的鎧甲。很多不同的專業都有學成者真心「勸退」,特別是說「沒錢不要搞科研、學藝術……」之類的話。
「如果我沒讀過書,我還可以找別的活幹,可我偏偏又讀過書。」最近有人把找不到工作的應屆生們,說成是需要「脫下孔乙己的長衫」。
——這不是學生們臉皮薄的問題。首先,是要顧及父母傢人的感受。項飆提到過一件事:
「一位讀研究生的同學告訴我,他去麥當勞應聘,麥當勞看他的學歷之後,第一句話就問你有沒有考慮你父母怎麼想。這句話是問得很重的,不是說你這個書都白讀,學費都白交,直接是牽涉到情感問題和道德問題,好像是一種背叛。就是說你要把自己的社會階層往下走,在道德意義上是背叛,到這個程度。」
其次,就算不考慮情感和道德問題,也有實打實的金錢問題。
很多傢長都會認為,提高學歷是一種可以在未來改變人生軌跡,實現階級躍遷的長線投資。如果當初是傢境不夠好,抱著賭博心態投資子女不斷進學,很可能學成也找不到好工作,隻能繼續考更高學歷,考公,一直考下去,一直啃老。如果該結的婚還是結,該買的房還是買,該讓老人帶的娃還是生……那麼父母的命運隻會更為悲慘。
傢庭為優生優育傾其所有,最後社會不但給不承諾過的對口工作,反而責怪學生和傢長心氣太高,眼高手低?所以說「孔乙己的長衫」這種說法,實際上非常缺德。
ChatGPT 能「填坑」?
喻老師說,ChatGPT 填平「不同層級、不同地域間的民眾在信息整合和使用方面的『能力溝』和『使用溝』」。
這個意思也很顯然,使用自然語言問答形式,是即使再笨的普通人也會的必備技能,所以很多以前可能需要信息檢索能力和編程能力才能做到的事,現在可以動動嘴就做出來。
在展開論述時,喻老師表現出高度樂觀:
「眾所周知,互聯網將各種信息和知識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均衡地連接到每一個人身上,但人和人在使用這些信息資源方面的能力有很大差異,有些人可以憑借著這些豐富的信息資源創新創造,而也有相當多的人面對屏幕隻能獲得直接淺薄的感官消遣。『能力溝』已經成為社會成員間巨大不公平的根源,而 ChatGPT 能夠幫助普通人成功突破專業能力方面的局限,使他們的能力達到社會平均線之上,這就極大增強他們在社會中的對話能力和對話資質。」
但是先等一等——
首先,ChatGPT 本身並不能直接在國內訪問。目前有很多替代方案,比如調用 API、架設國內鏡像等,相關接口的網址、微信機器人等等也不斷湧現,可要想分辨這些東西的真實性和有效性,窮孩子們還是需要一些前置知識儲備,來駕馭現在「笨」的搜索引擎。因為不在類似的微信、QQ 群組裡,他們知道有這些東西的時間也比其它同齡孩子要晚。
2017年的高考作文要求寫高鐵、共享單車這些城市才能接觸到的東西,被老師說是對農村考生不公平。是啊,考試為啥不考怎麼爬樹、放羊或是撈魚呢?時至今日,有視頻博主教學如何坐公交車、地鐵、高鐵、看電影、吃海底撈、麥當勞、星巴克等,還是可以漲粉近百萬。顯然,一部分孩子還是需要通過老師講解,才能知道 ChatGPT 是什麼東西,以及它怎麼發音,但沒有機會自己上手使用。
接著,包括百度在內,國內有很多 ChatGPT 的競品正在研發。它們是否能真正做到在質量上趕上或超越 ChatGPT 現在的水平?學會「國產替代」的用法,是否在今後有機會時可以無縫遷移到 ChatGPT、Bing、Google Bard 等產品上?
假設國產競品的生成質量差一截的話,可以預想的是其提示詞(prompt)會更遠離自然語言,而更像搜索關鍵詞語法,從而對「能力溝」的填補作用也隨之削弱。我在目前使用 ChatGPT 的過程中已經明顯感受到這種區別:訓練 ChatGPT 「懂得」一件事情的過程,和對無法歸納總結、記不住上下文的「小度」們說話,從方法和預期上都完全不同。
最後,特別重要的是在使用現有的 ChatGPT 及同類產品(哪怕是聯網後的必應搜索)時,必須嚴格做事實核查。此類生成式 AI 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在必應做最近的升級之前,它甚至會憑空生成一個不存在的網址作為自己論述的「參考文獻」。這都讓核查一段信息的真偽變得更困難,而不是更簡單。必應在升級之後,看起來修復生成假網址的問題,但也因此更保守,經常說自己給不出答案,或者直接結束一段對話。有人形容為做「前腦葉切除」。
事實核查就算是對於城裡的青少年來說也是困難的,因為學業壓力,他們可能無法改善自己的「媒體食譜」,缺乏對假新聞的辨別能力。而農村青少年如果將 ChatGPT 們直接作為回答問題,普及常識的工具,則非常有可能被誤導而不自知。
在這裡,讓我們假設一個理想情形,就是哪怕最偏遠的鄉村小學也開通 ChatGPT 的訪問權限,且同學們可以用電腦、手機等終端隨意訪問;老師們接受培訓,鼓勵孩子們在探究學習階段使用 ChatGPT。
此時,我認為 ChatGPT 對傢境不太好的孩子們的最佳用法是:
提供一些關於「如何更好地提問」、「如何更好地使用搜索引擎」和「如何更好地寫 prompt」等問題的回答思路。這是回答填補「能力溝」問題所需要的「元能力」,也就是「能力的能力」。在掌握最基礎的提問能力之後,可以舉一反三地使用 ChatGPT。
對孩子們講解事實核查的基本技巧並答疑。我自己測試一下,ChatGPT 對事實核查的基本做法、國內知名主流媒體、假新聞的特征和辨別方法等問題回答得都非常出色。
用於中英互譯。ChatGPT 的翻譯效果和針對英語學習者的語法檢查能力,都是歷史上最好的。
學習編程。使用 ChatGPT 相當於化用 StackOverflow 上面大部分精華內容,生成的代碼有很多都是可以直接跑的,剪切粘貼時完全不必考慮其運行原理。
用於想象力拓展和鍛煉逆向思維,特別是在它開始「瞎編」的時候。
當然,這些理想的用例也都需要老師或傢長事先解和使用,並在最開始手把手地教學。即便如此,這也比老師和傢長們直接啃書本,然後教孩子英語、編程或搜索什麼的簡單太多。
所以,ChatGPT 首先可能填補的,是傢長的「溝」而不是學生的。它有可能讓傢長第一次有機會重新弄懂孩子的課程,從而重新燃起參與孩子輔導的積極性。如果是這樣,那還是非常值得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