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隱秘的人才戰事正在中國芯片制造端愈演愈烈,並且已破壞這個傳統行業過去幾十年的正常運轉。60多年來,芯片制造廠就如同一間間功能繁復的廚房,把從芯片設計廠那裡拿到的“菜譜”(設計圖紙),加以自己的獨傢配方,最終制作成一道道“菜品”(芯片)。這些“菜品”的口味差異極大,哪怕是同一套“工具”、同一間“廚房”,不同“廚師”燒出的菜仍有雲泥之別,一個好“廚師”,在這個行業屈指可數。
正因如此,這個行業相互“挖角”現象時有發生,並且隨著行業競爭加劇變得愈發不擇手段。
隻不過,在過去幾年裡,國際芯片戰爭疊加缺芯潮,讓人忽視這種無序競爭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而當半導體行業進入下行周期後,其背後的危害開始被逐漸放大。
從今年一季度開始,各大晶圓代工廠的業績急轉直下,SK海力士創下10年來最嚴重的單季虧損,三星營業利潤暴跌96%,就連行業風向標臺積電也未能撐住,其4月10日發佈的最新業績報告顯示,該公司在3月份的營收同比下降15%,創下4年來的首次下滑。
受此影響,韓國與中國臺灣地區的晶圓廠商開始普遍削減資本開支,並延緩產線擴產計劃。而對於中國大陸的晶圓廠而言,即使行業處於下行,也無法及時踩下一腳剎車,因為眾多新建產線都是在2020年後集中投建的,部分尚處於建廠或是產能爬坡狀態,滿產運轉者寥寥。
據不完全統計,在2020—2022年期間,中國大陸在晶圓產線上的投資已超過4000億元,這讓國內晶圓月產能從230萬片(等效8英寸)一躍飆升至420萬片,而在同一時期,中國半導體從業者的年復合增長率尚不足6%。
晶圓廠擴張,遠快於專業人才的增長速度,各傢在人才的爭搶上已經“卷到極致”。“在某些關鍵崗位上,薪資翻兩倍甚至三倍。”一位曾經在中國大陸頭部晶圓代工廠的研發人員表示。他所在的大廠,在過去幾年裡,研發人員流失近七成。
“聚是一朵花,散是滿地沙。”半導體咨詢機構首席分析師顧文軍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此表述。在這個極其看重經驗和成建制隊伍的行業,過去幾年的挖角,導致團隊與產線一樣,支離破碎。
“有些公司去挖主管級別的工程師,會帶一些附加條件,比如給你遠高於業內平均水平的Offer,但前提是你得把原有團隊的人馬一起挖過來。”有著30年從業經歷的張少瑋告訴虎嗅,在當下的半導體行業中,由於整個部門被挖走而影響生產進度的例子早已司空見慣。
一邊是產能的盲目擴張,另一邊是企業被“挖空”導致產能下降,這一來一回之間,國內芯片制造業真的有得到良性發展嗎?更關鍵的問題是,如此無序的競爭,會不會給行業未來再埋下另一顆雷?
挖人撬角,行業競爭有多瘋狂?
“混亂”,是所有芯片產業人士過去三年的感受。
顧文軍曾經算過一筆賬,以一個月產能4萬片的12寸晶圓廠為例,其中總監及以上崗位需要30人左右,培養周期在15年以上;總監以下的部門經理需要近百名,培養周期在10年左右;骨幹工程師需要350人左右,至少需要3至7年培養;初級工程師需要630人左右,需要2年左右培養。
根據SEMI(國際半導體產業協會)發佈的數據,在2021—2023年期間,中國大陸將共投建20條12寸晶圓產線,這意味著國內新建產線至少需要超過2萬名有產業經驗的工程師。而現實是,當前行業中這方面的人才遠達不到這個數字。
人才不夠,那就隻能靠跳槽和挖人填補,那些從業經驗超過10年的工程師們,成為這場風波的焦點。
回想起過去一年的經歷,施婕仍感到不可思議。
六個月前,施婕跳到一傢即將上馬“先進制程”產線的公司,在中國大陸,這樣的產線屈指可數。而就在新公司的團隊正式組建的四個月後,施婕所在的團隊又收到一傢深圳公司的邀請。
“他們給出的待遇太誘人。”施婕告訴虎嗅例如,在個別核心技術崗位上,良率主管(負責芯片良率測試),能夠給出11萬的月薪,這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因此,“有些人屁股都沒坐熱,就又跳走。”
不過,權衡再三後,大部分的同事都選擇留下來。一方面,施婕團隊的成員和她情況類似,都是剛剛跳槽過來,還是希望能夠有一個穩定的職業發展。另一方面,盡管深圳公司的待遇優厚,但它既不是國字頭的企業,也不屬於實力較為雄厚的民營企業。
畢竟,在這個行業中,過河拆橋的情況實在太常見。
“有一些小公司,會以遠超過行業平均水平的薪酬挖人,等到滿產後再想辦法把人擠兌走。”和施婕一樣,同為工藝工程師的楊輔臣表示。
從工作內容來看,半導體工藝工程師主要職責是改進生產工藝、穩定產品良率、編寫流片報告反饋給設計人員等。在日常工作中,他們會留下大量工作日志,“即使遇到問題,交接崗位的人看一下工作日志,大概率也能找到解決方案。”楊輔臣說。
因此,在他們的這個崗位上,經驗豐富的從業者在的確是不折不扣的稀缺資源,但對於企業來說,一旦產線開始流片生產,他們就變得不那麼“不可替代”。
真正讓企業心驚膽顫的是設備工程師的離崗。楊輔臣說,諸如濺射、蒸發這種工序,骨幹設備工程師跳槽,一旦發生設備故障,沒有專業的設備工程師和熟悉設備維修的人員,足以使得整條產線停產數日。不僅如此,在很多時候,一名設備主管跳槽後可能會帶走一群人,這是企業最無法接受的。
為防止類似的情況出現,晶圓廠想盡各種辦法。施婕告訴虎嗅,她跳槽前的東傢,是一傢自成立之初就走上IDM模式(具備芯片設計、制造、封測、銷售全產業鏈),還是國內唯一一傢同時擁有5/6/8/12寸產線的IDM企業。
因此,在人才市場的競爭中,施婕的前東傢一直是業內同行們的“重點關照對象”,這傢公司在前些年曾制訂過一份計劃:由高管團隊和HR部門考察,列出各業務部門的骨幹人員名單,並且大幅提升薪資標準以確保他們不被其他企業挖走。
“理想狀態下,隻要決策層沒有出現失誤,留下的這些人就能保證企業的正常運轉。”施婕表示。
但在很多時候,此番未雨綢繆隻是停留在“理想狀態”,此前青島某企業建設8寸晶圓代工線時,就有直接把友商擴散工序團隊成員全部撬走的先例。
有業內人士向虎嗅透露,部分頭部企業為抵制這種無序的人才競爭,簽訂“君子協議”,即約定相互之間不挖對方的在崗人員,但由於不具備法律層面的約束力,在面臨重要崗位缺口時,協議也變成廢紙一張。
無序的競爭,讓晶圓廠疲憊不堪。在通線後,企業還要面臨著巨大的經營壓力。“不算產線建設的費用,也不算人工成本、物料成本,僅僅是電費這一項,在產線開動時,每月就要耗費上千萬元,企業能做的就是盡快提高產能,降低虧損。”
最後的結果則是,各產線一地雞毛。
人才缺口十幾年,問題出在哪裡?
這是一個發生在18年前的真實故事。
2005年,一傢位於江陰的晶圓代工廠通線,由於缺少管理經驗,這傢公司索性從隔壁無錫的某國字頭企業挖人,規模達數百人之多。
為方便員工橫跨江陰、無錫兩地通勤,公司直接組建一個大巴車隊。每天清晨,浩浩蕩蕩的車把員工從無錫拉到江陰,而那傢國字頭企業的生產卻難以為繼。
這一幕曾被業內奉為笑談,但十幾年後,從業者們發現當初的境況仍未得到改變,甚至變本加厲。無數半導體人帶著拖傢帶口,奔波於各個城市之間,那些被視為稀缺資源的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團體,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壯大。
根據發佈的《中國集成電路產業人才發展報告白皮書2020—2021》,2020年,我國集成電路相關畢業生規模在21萬左右,其中有13.77%的集成電路相關專業畢業生選擇進入本行業從業。預計到2023年前後全行業人才需求將達到76.65萬人左右,仍存在超20萬的缺口。
在去年四季度,全球半導體聯盟 (GSA)和畢馬威就整個半導體行業面臨的財務、戰略、增長預期及行業挑戰等問題,對151名半導體企業高管進行調研。研究顯示,約三分之二的受訪者(67%)將人才供應、發展和留存列為公司三年的首要戰略重點,顯著高於供應鏈靈活性(53%)和數字化轉型(32%)。
這種缺口一方面來自過去從業者的不斷流失。
“2000年大學畢業,身邊的同學還能堅持到現在的沒剩下幾個人。”資深工藝工程師張言山畢業於國內某高校的微電子專業,在那個年代,真正意義上科班出身的人並不多。
張言山那批半導體人趕上互聯網的大潮,雖然彼時的互聯網大廠尚處於萌芽期,但薪酬待遇已經明顯優於半導體,尤其是半導體制造端的企業,在這樣的氛圍下,“轉碼”開始成為微電子專業畢業生討論的重點話題。
同樣的時期,海峽另一端的中國臺灣,則是另外一番場景。張言山從臺灣的同行那裡得知,在臺灣考大學半導體是首選專業,無論是薪資待遇還是社會地位都屬於就業市場中的第一梯隊。
畢業生不願意進入芯片行業,尤其是制造業,一個關鍵原因是大陸晶圓廠裡工程師們的待遇長期都沒有得到重視。張言山形容,“都是在‘苦哈哈’地幹活。”
“在半導體行業,從業者們也被分為‘三六九等’。”在楊輔臣看來,這種分化在選擇進入工廠的那天起就已經出現。
同樣畢業於微電子專業的楊輔臣,與大多數同學在畢業時都面臨著一個抉擇:是進入芯片設計端,還是芯片制造端?
“大部分同學都選擇設計端的企業,因為無需進入工廠倒班,而且在辦公室工作也相對自由。”楊輔臣表示,在此後數年,他都非常羨慕那些當初選擇設計公司的同學,因為他們的工資水平是在肉眼可見的增長。
其實晶圓代工有著極強的Know-How屬性,對技術和經驗要求極高,但薪資卻一直沒怎麼漲。人才補充不上,有經驗的人才越來越少,不斷循環,故而造成這樣的局面。
當晶圓廠瘋狂擴張時,這樣的局面很快就失控。
根據《中國集成電路產業人才白皮書(2018—2019)》,在集成電路產業鏈各環節上,對人才工作年限要求在1年以下的企業隻有少數;在要求人才工作年限10年以上的,以芯片制造行業最多,其中大部分的工作年限要求集中在1—5年。
如果按照這個時間,中國大陸頭部晶圓廠能夠滿足運轉10年及以上的並不多,海外的人才很難進來,也就是說,如果新廠要挖人,隻能從中國大陸那幾傢頭部的晶圓廠入手。
根據中芯國際2021年的年報顯示,2021年中芯國際的研發人員流失將近600人。另外,中芯國際的《企業社會責任報告》中,整體員工流失率分別為22.0%、17.5%和17.0%。而同一時期,臺積電員工離職率分別為4.5%、4.9%和5.3%。
不光如此,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中國大陸的晶圓廠商都是在“殺價競爭”。晶圓廠在得到資金支持後,首先想到的不是研發新的產品、新的工藝,而是擴大產能,然後用生產規模壓縮成本,再用刷新行業的低價去換取市場。
這一問題,直到今天仍未得到根本性的扭轉。
內耗何時休
“兜兜轉轉,身邊的同事其實還是那些人。”
一位從業者表示,憑借自己12年的工作經驗,過去兩年先後跳槽三傢公司,但到新公司後發現,團隊裡的同事許多都曾一起共事。
另一位業內人士指出,在晶圓代工廠中,8年—10年的工作經驗可以看作是一道分界線,這條線以上的工程師是本輪晶圓廠“搶人大戰”關註的重點,但因為數量稀少,因此幾乎是同一撥人重復上演“跳槽——被挖走”的過程。
唯一慶幸的是,在這一過程中,晶圓廠工程師們及中層管理者的薪資得到修正,對於行業未來的良性發展奠定基礎。不過,晶圓廠也經歷太多次無意義的內耗。
張少瑋認為,短期內晶圓廠的人才競爭不會結束,因為社會層面的人才缺口不是半導體行業可以左右的,但晶圓廠自身“力所能及”的功課也有很多。
“國內晶圓產線管理水平和自動化水平相對要落後一些,這直接導致在同等產能下,國內產線對人的需求明顯要更多。”張少瑋給虎嗅詳細地解答這一問題,在晶圓制造行業中,有一項衡量管理水平的數據是生產人機比(Tools/DL)。
具體來講,就是過程設備數量與每班次人數的比率。比如國際大廠的生產人機比可以做到7以上,即產線上的每名操作人員,可以同時負責7臺設備的運轉。而國內的晶圓產線中,平均每人隻能負責1—2臺設備的運轉。
如果管理水平和自動化水平能夠得到有效提升,勢必也會緩解當前人才缺口緊張的問題。
而這就涉及到國內晶圓代工廠的另一項短板:缺乏對員工的針對性培育計劃。
楊輔臣告訴虎嗅,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感受到最震撼的變化就是在加入某外資企業後,公司對於員工培訓的重視。
“他們會根據每一名工程師的工作年限,以及崗位職責,為其量身制定一套培訓計劃,而且公司內還單獨設立培訓部門來執行。”楊輔臣解釋道,比如像工藝研發非常重視質量控制,那麼公司就會制定一個有針對性的培訓機制,讓工程師在幾年內獲得六西格瑪(一個流程質量管理工具)綠帶、黑帶、黑帶大師等段位認證。
因此,這些外企對於晶圓制造端的從業者來說,不僅僅是職業生涯中的一個跳板,而是能夠實打實拓展自身的專業素養的平臺。
張言山舉例,晶圓制造端無論是工藝研發,還是產品研發,都有較強的Know-How壁壘,通常情況下,進入產線的第一年隻能做到熟悉產線,第二年屬於總結方法,第三年才是有自己的心得,第四年才能夠明白這個地方該怎麼幹。這就是一名芯片制造廠工程師的手藝,手藝好壞,決定生產的良率。培養一名合格的產業工程師,至少需要3—5年的時間,而且這個過程是沒法“取巧”的。
而在國內晶圓廠商中,大部分公司都不會選擇繁瑣地去制定人才培養方案,畢竟直接去友商那裡高薪挖人不需要付出沉沒成本,即使給出兩倍,乃至三倍的工資,也比系統性地培訓員工劃得來,但結果就是,整個行業的工程師/管理人員成長緩慢,隻能靠時間去堆積經驗。
而在提升管理水平和人才培養能力之外,企業更應該權衡的問題是,在產能擴充之前,是否有根據行業未來發展趨勢做出詳細評估。在產業經歷缺芯、產能過剩、矽周期下行這一系列事件後,對客戶的管理和未來預期,是擺在晶圓廠面前的考驗。即便是臺積電也很難避免。
臺積電對於客戶管理一向科學,如果一個客戶突然下單量上漲50%,臺積電不會僅依此判斷這是一個有潛力的客戶。而是會根據市場情況以及客戶前期的下單量來進行排產。
但對於更多晶圓廠來說,可能就是另外的故事。
“國內規劃的這些在建產線,其中一定會有因資金斷裂而無法量產的,而且肯定不會是個例。”一位業內人士如是說道。
這位業內人士進一步補充道,當前國內半導體產線在建設初期,或多或少都能得到地方政府和產業資本在資金上的扶持,因此在建廠階段壓力還沒有那麼大,但通線到量產階段,企業通常至少還需要三年的時間才能達到盈虧平衡點,在這一時期,企業將面臨非常大的現金流壓力。
當前的行業現狀是,全球半導體市場處於降溫階段,除車規半導體等少數應用外,大部分晶圓代工的供給已經明顯多於終端的需求,在此背景下,從2020年至2023年,中國大陸共有20條晶圓產線投建。更何況,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些產線的定位幾乎全部為28nm以上的成熟制程。
而在另一邊,這些新上馬的項目為快速提高產能,達到盈虧平衡點,又不得不在行業中整建制地挖人,最終行業又回到關於人才的零和博弈之中,如果不能從源頭上做出改變,“搶人大戰”可能還是會在國內芯片制造業中一次次地重復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