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間,朋友圈幾乎都被“二舅”刷屏。一則《回村三天,二舅治好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讓大傢認識一位身體落下殘疾、但在很多領域富有天賦的農民。在轉發“二舅”的人群中,該有相當一部分人,聯想到自己認識的哪位親友,或是自身熟悉的某種環境。
作者/路遲
他們大概過著與二舅很相似的人生。由於出身底層,抵禦風險的能力始終很低,早年經歷過一些不幸,但不足致命;也可能得到過一些上天垂憐,卻不足改命。漫長的生活,讓人活得像一頭牛,低頭沉默耕耘終生,慢慢變老。
他們的人生,談不上“成功”,但也談不上“失敗”,不算光鮮,但絕不能說是無意義。最重要的是,在勞動本位和傳統美德的框架中,他們是值得尊敬的。
二舅坐在門口
《二舅》的爆火具有偶然性。
嚴格意義上,它不屬於文學創作,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應該屬於非虛構敘事,它也不是新聞報道,因為沒有呈現超出常人經驗的非規律性新鮮事態。
從新媒體與傳播學的角度,《二舅》的成功“出圈”,與作者本人的文學素養及敘事技巧分不開。不論在視頻拍攝方面,還是旁白的講述方式、對應關系,以及後面專門整理出來的文本,《二舅》都是一篇閱讀體驗感極佳的,具有文學啟迪性的作品。真實而不缺戲劇性,簡凝而流暢。
得承認,當城市人和現代生活方式分走太多聚光燈和討論,當有鏡頭再次對準鄉村和底層,從審美角度而言,《二舅》也是新奇的。
截至7月27日,視頻播放量已超過2000萬
當人們看倦流量明星的一地雞毛,對充斥著“kpi”、人際關系、各式行業潛規則的快節奏生活不堪重負,“二舅”猶如一股清流,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11分鐘視頻讓我們靜下來,三四千字的文字讓我們思考,像一針溫柔註射的肌肉松弛劑。不僅緩解“精神內耗”,也緩解身心疲勞。
據悉,視頻作者是一位歷史老師,他以一種輕松、隨意的心態去對準一個自己熟悉的人,一個來自原生環境的安靜平凡的人,且用自己在“現代文明”裡積累的視角,去進入一個鄉土人物。即便,這個人物其實多年來一直在那裡,十年前的二舅和今天的二舅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隻是探望他的視角和心態。
視頻爆火後,視頻作者在微博稱希望讓二舅和姥姥安靜生活
因此也可以說,《二舅》是一次城市文明視角對鄉村的窺視,即便這窺視是善意的、柔軟的及尊重的,它依然是一種窺視。
二舅自己也許知道自己被千萬次轉發,卻永遠不會知道為何自己的生活忽然就“火”。
但這同樣不重要,人們關心二舅是否申請到殘疾證,但更關心自己精神裡那個殘缺的“二舅”。它扮演著一種反向勵志的角色,給這兩年普遍面臨一定困境的我們,帶來一份慰藉。
“很苦很善良”
餘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寫完的《活著》,直到今天仍然高居華語文學暢銷榜首。不論在豆瓣書單,還是大中小城市的書店暢銷榜單上,一本《活著》定被擺在顯眼位置,像一劑主流敘事的定海神針。
文學評論傢許子東認為,《活著》受到幾代人青睞,自有一種苦難敘事的文化基因:“隻有厄運,沒有壞人。很苦很善良,因為很苦,就有無盡的共鳴;因為很善良,就有無窮的希望。”
希望並非來自苦難本身,而來自對苦難的悉數接受和忍耐,並對自身心態的漫長調整。
二舅的一生,就是典型的“很苦很善良”的一生。
早年天資聰慧,但不幸因村醫打錯針造成身體殘疾,被唯一的上升渠道——高考排除在外,二舅隻好繼續當農民,照顧著生活不能自理的老母親,兼顧著村裡幾百位老人的物品維修工作,他忍受貧窮,卻願意掏空十幾萬積蓄給養女買房。
“隻有厄運,沒有壞人”的敘事調動起公眾的同情心,而對主觀能動性的充分發揮,則調動起大傢的佩服和贊嘆。
不過,後者本質上是依附於前者的。
要提到生長在農村的殘疾人,生活在貧瘠環境裡的“堅強意志”者,仍然不得不提餘秀華。餘秀華筆下的鄉土與李子柒鏡頭裡的村莊,自然有著雲泥之別,甚至仿佛並不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但她們的共同點是,都以一種解構具體的方式,傳遞一種抽象的“詩意”。
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中的餘秀華
建立在苦難之上的“詩意”,如二舅與餘秀華,是一種精神性的慰藉,隻是兩者對待和消解命運的方式不同。
二舅前半生是被偶然“毀掉”的。一次誤醫,終身殘疾,如此大事,在作者鏡頭下和語氣裡隻是輕描淡寫的略過,事實上在大多數鄉土苦難文學裡亦如此,因為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知道,諸般命運,在廣袤鄉土,並不稀罕。
看似命運弄人,但細細扒開,又不僅僅是命運,不僅僅是偶然。
村醫不會治,打錯針,他們生活的時代就是如此簡陋;因為身體殘疾而無法再繼續回到“讀書改變命運”的路上,彼時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福利水平與今天是雲泥之別;用今天的城市視角來打量,上面幾代人的真實生活已經陌生得令年輕人難以理解,看到過去可以反思今天……每一樣都必須“向後看”,而不僅僅是樂呵呵地“向前看”。
落下殘疾前,二舅也是村子裡的天才少年
可因為二舅不僅苦,而且善良,或是無知,讓他選擇受著,按照自己剩下的能力去努力生活,他受著,生活著,本質上是一種被時代洪波推著走的浮萍宿命。
可恰恰因為這股勁,將他從現代人置身的功績社會洪荒脫離出來。
瞧瞧今天大行其道的“內卷”“躺平”學,各種充滿無奈自嘲的“做題傢”,普通人對自己的未來和生活充滿迷茫,十年前的勵志雞湯不再管用,在大大小小的考場上鉚足勁往前沖,是否還有意義?
人們需要另一種版本的故事來自我解釋。
當然,“二舅”們當中也有少數幸運兒,同時擁有運氣、天賦,也足夠努力,走出原生鄉土,一路升學奮鬥,克服“做題傢”的自卑心理,進入大城市工作,甚至博出一番事業天地。
從功利主義的角度,我們稱他們“成功”“勵志”,點個贊,但沒轉發的必要。
那是已經過時的敘事。是十年前的《中國合夥人》或今年的《奇跡笨小孩》,又或是,前段時間上過熱搜的一篇博士論文,論文作者來自大涼山貧困地區,一路艱苦求學,自強不息,克服萬難,最終一步步走出大山,進入名校,追尋星空夢想。
字字飽含熱淚,但並不控訴,不埋怨,這是能為大多數人所共情的。
但這些都不是《活著》。“活著”敘事模板之所以暢銷經年,必有著更持久、隱秘的原因。在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罅隙,在那裡,沒有“出人頭地”的苦難,可能挑撥出一些同情,一些惻隱,一些感喟和一些“慶幸”。
“無為”的阿甘
人類的歷史,主要由苦難構成,如果把艱難也視為小型苦難,那麼人的生活亦復如是。
就像愛情一樣,“苦難”是全世界文學敘事的重要母題之一。而對中國文學而言,“苦難”更有一份創傷性反思的歷史厚度和精神譜系傳統。
從中學生必讀的路遙,到六七十年代一批作傢孜孜不倦的鄉土敘事,農村沒有祥林嫂,但有沉默的福貴。
不論城市如何發展,技術如何進步,始終存在一些遠離輿論中心的地方,在那裡,人們活著,就僅僅是為活著。
脫離文本回到現實,二舅也許同樣會幻想,會無奈,會渴望奔跑,或許也曾想方設法為自己謀取正當權益,比如弄到殘疾證。
但短短十分鐘的視頻呈現不那麼多具體而微的“生活”,它隻能呈現一個相對靜態的“活著”,不為什麼,“不為”,即“無為”。
或者說,他的“有為”都是建設性的,是在有限的生命裡發光發亮,為他人奉獻,對於自己承受的,則雲淡風輕,繼續承受。
一個相似的人物,出現在近日上映的電影《隱入塵煙》裡的主人公馬有鐵身上,這號人物唯一招致的批評和質疑,就在於其真實性:現實中,真正被生活所困的底層,可能這麼無條件、無盡頭地單純善良嗎?
如果二舅被搬到大熒幕上,不知是否也會成為一個馬有鐵式的人物——不像一個有憤怒和欲望的真實人物,而是更像受苦受難的聖人,為民間敘事提供某種土地信仰的原型。
電影《隱入塵煙》中的馬有鐵和曹貴英
有朋友說,二舅傳遞出來的精神力量和阿甘有相似之處,乍聽似乎與“無為”哲學大相徑庭,但轉念一想,二舅的確是一種“反向”的阿甘:都是用主觀的精神力量去對抗並不如意的生活,即他寫在日記本裡的那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不過,這句振奮人心的“爭取勝利”,是作者對二舅的升華和敬仰,卻未必是二舅本人指導自己人生的精神準則。
說白,普通人,誰想這麼多。
需要註意,二舅本人不屬於這副文本的創作主體,他隻是創作素材。在創作者和受眾共同搭建的“阿甘式”語境裡,二舅的主觀能動性指導他的絕大部分生活,因為“不回頭看”,因為樂觀和接受(也可以忍受),即便這麼難,卻也“活出我們向往的飽滿人生”。
二舅會做很多修理工作
可是,他真的“飽滿”嗎?
作者和讀者對“飽滿”的定義,依然是一種唯心的精神意志。“第二快樂的人就是從不回頭看的人”,這是二舅得以“治愈”大部分人的精神內耗的關鍵哲學,它“不回頭看”依然是一種“無為”,也是一種無奈。
結合二舅足夠有長度的人生經歷,這話乍聽醍醐灌頂,勝讀十年書。
可是,如果要“不回頭看”才能“快樂”,且不說首先預設每個人的過去都不堪回首,沒有回味和依存,隻有無奈和苦楚,更重要的是,它實實在在就是一句鴕鳥式的歸因——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但二舅本人可能壓根沒想過什麼“準則”,他腦海裡裝的,隻是每日柴米,是天公和地母,是“活著”。
二舅和寧寧
本子裡大部分的內容,都是生活的柴米油鹽,分分角角。這些對二舅而言是生活的主體,但對觀眾而言,並不能構成精神寶藏予以取用。
二舅不是救命草
最後談談《二舅》成為爆款的必不可缺情感要素:治愈大多數人的“精神內耗”。
所謂的“內耗”,在心理學上而言,是與“外化”相對應的精神狀態。專業術語裡的回避型人格障礙、自閉癥,都屬於內耗型人格,但日常人們常用來自嘲的,“什麼也沒幹卻身心俱疲”,總是想太多、焦慮、抑鬱……
被二舅治好“精神內耗”的那批人,是與“二舅”相對應的,城市寫字樓裡的“Cindy”和“Jackson”,是流連都市職場卻發現生活並不遂意的白領藍領,或僅僅是滄海一粟的北上廣漂泊者,做著底層的工作,渴望更多的成就與尊嚴。
二舅曾在北京混得風生水起
這幫人的“精神內耗”,是置身異鄉的漂泊迷茫,是為應付龐雜的人際關系和工作壓榨而感到力不從心,是物質與信息膨脹時代帶來的情緒堵塞,總而言之,是對當下生活的暫時性厭倦與疲憊,以及衍生出來的逃離的欲望。
註意,是“暫時性”的逃離欲望。如果有條件,人人都想去探望一次二舅,跟著他一起幹幹活兒,在鄉村的田野上走一走,用帶著牛糞味道的天然空氣,洗滌一下你被城市濃煙污染的內心。
但這依然隻是你自己人生的一次短暫調劑,是一種回避式的緩沖。
當你從二舅那裡汲取些“無為”“淡然”的精神營養,還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去應付那些真正讓你焦頭爛額的情形,比如考試失利,應聘落榜,“35歲危機”,買不起房,或者買到爛尾樓……
這些都是因為有機會,所有才有苦惱。二舅沒有機會,他不再能參加考試,沒有文化,不會經歷失戀,也不考慮買房。
六十六歲的二舅和八十八歲的姥姥
說真的,有幾個人願意與二舅交換人生?
治好他人“內耗”的二舅,也一定不懂“內耗”是什麼。
他的確呈現一種平靜而不假思索的生活,能予人鼓舞,傳遞一種向外延展而非向內損噬的精神狀態。
隻是,這份平靜所能倚賴建立的重要根基,還是“沒得選”。
我們很難否認,二舅帶來的“治愈”裡包含著大量同情,甚至包含對自身生活的“降維慶幸”——你看,他那麼苦,都能從苦難中提煉精神力量,相較之下,我的生活幸福多,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這種公共情感從來不新鮮。
維特根斯坦告訴人們:“隻有我知道我是否真的疼,別人隻是推測”,我們沒辦法代替具體的“二舅”去消解或是感受內心的苦結,同樣不可能用抽象的“二舅”去虛化必須面對的屬於自己的人生。
在一種“小佈爾喬亞”的窺視語境裡,人們一面致敬,一面同情,一面回望自身,感到慶幸。
這份平衡達成的必要條件,是主人公的境遇繼續,如果他的處境變好,甚至好於大部分人,或許就會變成令人厭惡的祥林嫂,或是充滿諷刺意義的華老栓。
平凡而樂觀,落魄而不潦倒,守著一方天地,不必為房價、裁員、戀愛苦惱,這是當代人自己給自己註射的鎮魂針,是另一種形式的雞湯。
“躺平”和“佛系”哲學從城市小中產圈層的自嗨蔓延到鄉村,入侵那部分“沒得選”的人生,這不夠真實,也不夠有力量。
世間有千千萬萬個二舅,但沒有一個是人們想象中那個樣子。
(文中配圖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