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送上門,到底難在哪?


新修訂的《快遞市場管理辦法》正式落地第一周,就給快遞行業來場大熱鬧。起因是其中有這樣一條規定:經營快遞業務的企業,未經用戶同意,不得代為確認收到快件,不得擅自將快件投遞到智能快件箱、快遞服務站等快遞末端服務設施等。

簡單來說,以後所有快遞都會默認送貨上門、且要本人簽收,快遞小哥自作主張放快遞櫃/驛站,輕則通報批評,重則企業罰款。

一時間,整個晉西北亂成一鍋粥。快遞小哥當場辭職、轉行送外賣的新聞躥上熱搜;消費者也吵個不停,贊成派深感有關部門大義,反對派心疼小哥爬樓送快遞之餘,更心疼打工間隙還得隨時接電話的自己。

還有小作文將新規解讀為借整頓快遞打壓電商,促進消費回流線下與傳統實體——大概快遞行業自己也想不到,埋頭幹幾十年的苦活,還能有地位如此崇高的一天。

那麼問題來:

中國已經擁有全球最發達的物流基礎設施,為什麼快遞還是送不到傢門口?

新規強制要求送貨上門,就能改變現狀嗎?

快遞上門,有多昂貴

先說結論:快遞小哥不上門,純粹隻是因為不劃算。

快遞是一個典型的薄利多銷,靠規模換利潤的行業。單位時間內送的快遞越多,單位成本就越低,利潤也就越高。

日均500萬單與2000萬單的體量之間,單票成本——即送一單快遞的成本,差距接近一倍[2]。

因此過去幾年,快遞公司都在轉向自動化分揀,申通旗下已經累計擁有自動化分揀設備235套,其中交叉帶157套、擺臂78套,平均每分鐘能分揀300件;圓通也安裝數百臺DWS(自動掃重掃描)設備[3]。

血肉之軀再怎麼加班加點,也逃不過吃喝拉撒和勞動法,也就機械手臂能抗住007的工作節奏。

在規模效應的作用下,快遞公司單量越大,每單快遞的均攤成本就越低。運輸、中轉環節也是同理。


申通在江西的三層超高速自動化分揀系統

而在快遞流轉鏈條的主要五個環節——攬件,分揀,運輸,中轉,派件中,負責送貨上門的派件,恰恰是最難自動化,最難做大規模的環節。

24小時分揀是機器人的降維打擊,街坊社區的曲徑通幽則是快遞小哥的Know How。

從網點蜿蜒輾轉到傢門口這“最後一公裡”,靠的是無數快遞小哥的人肉分發,有多少訂單,就得配多少人力。

好在快遞的配送時間相對集中,可以更好地規劃運力。隔壁的美團就慘得多,既要按照三餐的訂單峰值建設運力,又要兼顧半夜胃疼的買藥用戶。

所以,盡管動輒買車買地買飛機,快遞公司最大的一筆成本支出,其實花在末端派件上。


刨除少數“送快遞3年賺140萬”的超級賽亞人,一個快遞小哥再怎麼拼命,每天上限也就500件左右。按8小時工作制,平均每分鐘就得送完一單。

這個過程中,對效率稀釋最嚴重的,其實就是小區大門到送貨上門這段路,遇上沒電梯的老小區和囤貨黨,還得扛著桶裝水爬樓梯。

因此,快遞櫃和驛站/代收點的價值在於:砍掉狀況百出的“上門”步驟,將派件環節大幅度標準化,以此提高配送效率。

快遞櫃和驛站雖然不對消費者收費,但對快遞員收費。快遞小哥甘願每賺一塊錢就掰一半給快遞櫃,不是為少爬樓,而是送的單量變多,錢也就賺得更多。

這也是為什麼,大傢會不約而同地犧牲末端服務質量——把快遞放快遞櫃或驛站/代收點,讓客戶自取。

但也有人會問,京東和順豐就能送貨上門,為什麼別人行,你不行?

快遞公司,身不由己

在中國快遞行業,京東物流是個異類。

它不僅沒把下遊環節外包出去,還給快遞員交社保公積金。2023年,京東物流的人力成本高達821億元,快遞員人均工資過萬,這才換來送貨上門。

這其中自然有劉強東本人的價值主張,當年東哥回老傢宿遷,發現快遞員和客服的宿舍不是單人間,是在年會上罵過人的。



但另一方面,京東物流的特殊性也與背後京東電商的發展模式有關。

京東早年以自營3C數碼起傢,手機、顯卡、筆記本電腦這類商品的特點是體積小、單價高、退貨率低,可以輕而易舉覆蓋物流成本。

後來京東上線電視、空調、冰洗等大傢電產品線,特點同樣是客單價高。

當年京東進軍圖書,內部一度強烈反對,就是因為圖書雖然銷量大適合拉新,但客單價太低,會給物流系統造成沉重的成本負擔。相比3C產品,唯一的優勢隻有摔不壞。

華安證券曾估算過,京東的客單價是淘寶的三倍多,遠超拼多多。如此高的高客單價,自然能撐起高質量的物流服務。

比起5塊錢的手機殼,還是5000塊的iPhone送貨上門的概率更大一些。


除開新疆等少數地區,在“包郵區”遍地的今天,快遞公司的收入本質上是電商賣傢的物流成本,而這又與消費者的購買力高度相關。

蘋果網店默認發順豐,是因為它店裡就沒多少5000塊以下的東西;9.9包郵的十雙襪子,其物流質量自然是“又不是沒送到”的水平。

論GMV在電商平臺裡排不上號的唯品會,能讓順豐小哥帶著新的商品免費上門退換,也全靠忠誠的VIP/SVIP用戶和高達256元的客單價。

隔壁做時效件生意的順豐和EMS,跨省首重20元上下起步,還能在此基礎上做出次日達等差異化服務;電商件出省最低卻隻要3塊錢,因為大部分商傢選快遞隻有兩個標準:便宜,能送到。

過去幾年,低價電商與下沉市場的崛起,還進一步將快遞的利潤空間帶進溝裡。

2017年,中國快遞行業的業務收入和業務量年均增速雙雙腰斬,恰逢拼多多橫空出世,在接下來的三年裡,貢獻中國快遞市場近2/3的新增單量。

問題是,這些包裹的大多數都是低客單價的小件商品,商傢負擔不起太高的快遞費,消費者更不會為9塊9的垃圾袋加錢換順豐。


除拉低平均包裹貨值,電商平臺的競爭格局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快遞行業。

2023年,電商平臺掀起一輪低價大戰,不僅阿裡重提低價戰略,就連濃眉大眼的劉強東也開始喊口號:“低價是唯一的基礎性武器。”

快遞公司隻能隻能含淚作陪,行業單價一路走低。去年8月,申通、圓通和韻達的單票收入同比下降7%-17%不等[4]。


快遞行業打不完的“最後一戰”,同樣和電商平臺有著微妙的聯系。通達系都曾接受過阿裡的投資,快遞行業的兩屆價格屠夫——百世和極兔,背後也分立著阿裡和拼多多的身影。

百世曾開創貼錢送快遞的自殺式打法,七年虧損150億才賣身離場,多少仰仗慈父阿裡的六輪投資;極兔入華、接盤百世後,背靠拼多多的商流,起手就把義烏的票單價打到1塊錢以下,通達系隻能捏著鼻子跟進。

一年一小打,三年一大打的價格戰,非但沒有推動行業出清,反倒讓平均單票價格一路走低,日子越過越苦。

但這也許就是電商行業樂見的局面:既已形成一定的寡頭格局,具備規模換成本的優勢;但又遠不到壟斷終局,頭部公司沒有議價權,為不被淘汰,隻能拼命內卷。


別說快遞小哥,整個快遞行業的命運,從來都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快遞新規,便宜誰

那麼,新規的出現會讓快遞公司的苦日子變得更加難過嗎?

能堅持看到這裡的你,應該對送貨上門新規定的效力有所預感。

對快遞公司來說,強制送貨上門很難成為提價的突破口。“最低價”成為電商主旋律的今天,電商平臺盡辦法從各個關節上降本增效,不會容許底下的快遞多賺一分錢。

當低價和服務這一“既要又要”的指標向下傳導,最後苦的還是快遞小哥們。新規顯示,送貨上門如果不執行,有可能被處以1萬元以上3萬元以下的罰款,相當於快遞小哥白幹倆月。

派送費也許會漲,但代價是派件效率大幅降低,工作內容大幅增加。

比如有快遞員說,以前30分鐘送完的快遞,現在從早上9點幹到晚上9點,收入隻增幾十塊。很多快遞員一人負責派送五六個小區、幾百個件,光打電話就要打一天。甚至有快遞員打電話太多,導致手機被封號。


對消費者來說,有一種觀點認為,過去的競爭機制剝奪消費者選擇更好服務的權利,《辦法》把選擇權放回回到消費者的手中,由消費者決定要把快遞放在哪。

但問題是,這個選擇可能要需要付出道德上的代價——多要求一次送貨上門,可能就多增加一分快遞小哥的工作壓力,埋頭打工的自己還得在接老板電話之餘兼顧快遞小哥。



今時今日,“空中綠皮”春秋航空勢如破竹的表現足以表明,隻要足夠便宜,消費者其實願意犧牲體驗多薅兩塊錢羊毛。正應那句老話:你花的每一分錢,都在為你想要的世界投票。

夢裡笑醒的或許隻有快遞行業的大金主——電商平臺。

互聯網流量的天花板時代,電商平臺們為留住客戶各顯神通,力求讓消費者從下單到退貨全程無痛。就連大洋彼岸的亞馬遜也有些按捺不住,抄作業學起拼多多的“僅退款不退貨”。

收貨體驗是可優化的一環,畢竟這麼多年來,“暴力派送”引發的戰火,總是會燒到電商商傢身上。

2021年起,菜鳥驛站就開通包裹送貨上門服務,為在淘寶天貓下單的消費者提供免費代管、送貨上門。有報道稱,當時送貨上門一單有1.3元左右補貼[1]。

阿裡奶菜鳥一個親生兒子可以,但把“三通一達”都補貼上不可能。如今有一紙辦法幫著把規矩立好,豈不美哉。

但話又說回來,新聞往前翻一翻,快遞新規也並不“新”。

2018年的《快遞暫行條例》就明確規定,快遞應投遞到約定的收件地址,告知收件人或者代收人當面驗收。但沒過兩年,快遞公司們就開始瘋狂的價格內卷。

政策千變萬化,平臺神仙鬥法,不變的隻有困在圍城的快遞員,疲憊始終真實。

快遞配送質量的本質是電商賣傢的物力成本和消費者的客單價。既要又要的口號很迷人,但你註定不能同時擁有美國的人均居住面積、歐洲的年均工作時長、中國的服務業價格和英屬維爾京群島的所得稅率。

所以還是那句話:別太為難快遞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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