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在密謀這一切的那幾個人之外,每日優鮮近千名員工們沒人會想到,2022年7月的最後一周,也成這傢生鮮電商明星公司的“最後一周”。一切到來的沒有太多跡象。如果有,可能是公司總部的搬遷——從原先的北京望京搬到順義,並從本周開始恢復之前由於裝修所暫停的線下辦公。
文/沈丹陽
這不是互聯網公司熟悉的因規模擴張而向北京外環遷移,這次搬傢是一場出於成本控制所行的無奈之舉。
全體線下復工的周一,就有員工提出新辦公室的空氣質量異常之差,處於孕期的員工用隨身攜帶的檢測儀發現,室內空氣質量的確不達標。許是員工對空氣質量的投訴得到重視,周三晚上8點,每日優鮮的員工們突然接到HR部門的通知:出於辦公樓空氣環境治理的需要,周四周五實行居傢辦公,並請大傢在此期間盡量避免出現在公司。
然而兩個小時之後,員工們便發現異樣。在每日優鮮App上,所有極速達業務均替換成次日達業務,即便是極速達業務團隊的一線成員,此前也沒得到公司層面與此相關的決議消息。
2022年以來,每日優鮮極速達業務已經過多輪收縮調整。在每日優鮮App中可查詢到的17個經營城市,已在今年6月底縮減至13個城市,並隨後又被爆出3天內連續關閉9個城市業務。
對公司發展情況的各種猜測很快便在員工群體中不安地蔓延開,但直到第二天HR面向全體員工發起會議之前,都沒有人真的想到,自己所在的這傢美股上市公司,會用一場20分鐘的在線會議宣佈公司“解散”。
“解散”
7月28日(周四),居傢辦公的每日優鮮員工們在度過一個安靜而忐忑的上午後,終於在下午兩點等來HR發起的線上員工大會邀請鏈接。
會議通過在線辦公軟件飛書召開。內部人士告訴品玩,每日優鮮的飛書大群共有890人,分批分次地參與此次會議,主持人是每日優鮮商品部負責人肖運貴以及HR負責人。同一天晚些時候,一段每日優鮮這場員工大會的錄音披露在社交媒體中,經品玩向多位員工證實,該錄音全部內容屬實。
在這場或許是中國互聯網首個大型線上“裁員”會上,大部分員工首次聽到近期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的融資事件進展,肖運貴稱山西東輝集團戰略2億元的投資“目前還在交涉過程中,我們(公司)已在SEC公告並備案,但目前尚未完成交割”。
對此很多內部員工並不感到意外,公司的現金流有問題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雖然去年同期每日優鮮在美股實現一場頗為風光的上市,但首日即破發,股價一度於盤中暴跌36%,就連美股打新的老投資人也不免感慨“常年打鳥的人被鳥啄眼”,而在上市中融得的本就不多的資金,也很快被消耗殆盡。
“雖然公司內部沒有發佈任何官方通知,但我們在很多渠道上發現,公司很多主體法人早就變更。”一位每日優鮮員工會後對品玩說。
在肖運貴介紹完公司近期最為看重的戰略投資進展後,話鋒一轉將會議的主導權交由HR負責人,後者表示“公司在面臨如此大的挑戰下”做出的倉促決議是:大部分員工的工作將截止於7月28日,“7月份的社保和公積金公司會承擔”,從8月份開始需要由員工自理。
這顯然不是每日優鮮員工們期待的回復。
品玩向多位每日員工解到,事實上早在6月30日,每日優鮮已召開過一次員工會議,表示公司由於現金流問題將發薪日由每個月第10日調整為每個月28日,而這次員工大會召開的時間,理應是6月份工資的發放日。
“大傢參會也是等著看今天到底能不能發出薪資來,可等來的卻是6月份7月份工資都發不出來”。
非但沒等來發薪,這場員工大會實則向絕大多數員工宣佈“裁員”,他們集體被HR告知停崗停職,雖然會議從頭到尾沒提及半句關於公司即將“破產”或“倒閉”的信息,但包括極速達、履約、零售雲、智慧菜場在內的主要業務事實上都將停擺。
“公司對外的官方公告稱這次隻是部分業務因經營原因進行人員調整、零售雲和智慧菜場業務不受影響,這並不是實情,所有業務都被波及,零售雲和智慧菜場的員工跟我們處境一樣。”一位極速達業務員工對品玩說。
這位員工表示,也是在這場“裁員”大會上,她才首次得到公司的官方通知,自己所在的主商城業務已被放棄,相應的所有極速達業務門店全部關停。
圖源:受訪者提供,集體勞動仲裁群中包括零售雲和智慧菜場業務
更令每日優鮮員工們感到憤怒的是,從5月份開始,公司便申請疫情中政府面向企業頒佈的社保緩繳政策,因此五六月份與工資停發同期產生的問題,還有全體員工的社保缺繳。在這場員工大會中,即便HR用“時間倉促,無法給出完備方案”、“社保和工資都在公司解決第一序列”等說辭進行掩飾,但在面對員工更為直白的質疑時,卻隻能給出“無法提供更多信息”的回復。
“不隻是社保,還有公積金。理論上如果公司繳納7月份的公積金,那麼現在應該已經到賬,如果還沒到賬應該就是斷繳。我們今天才得知這個消息,已經過政策規定的每月25號繳納日,這意味著個人已無法通過任何方式彌補,我們隻能寄希望於這傢公司,但目前來看希望非常渺茫。”一位剛在北京買房的員工表示,社保和公積金斷繳對普通人日後帶來的影響,要比拖欠工資嚴重得多。
在員工們看來,公司拒絕承認面臨“破產”和“倒閉”的現實,隻用業務調整下的裁員來解釋7月28日所發生的一切。但如果是業務調整造成的裁員,卻為何避而不談賠償問題呢?
這是員工們百思不解的困惑,要知道被這場“裁員”震蕩所波及的還有很多三期女職員,一位懷孕五個多月的每日優鮮員工在接受品玩訪談時已是凌晨,經歷白天的一切、仍處於餘悸中的她手裡還抱著手機,“今天刷微博時看到一則“孕婦被公司強制離職”的新聞掛在熱搜上,我的心情真的很復雜,我們這些三期員工在每日優鮮經歷著更不公的待遇”。
在會議的後半程,越來越多的員工開始發聲,問題也一個比一個切中要害。但他們對於這場員工大會也並沒有主導權和發言權。
最終肖運貴和HR負責人在招架不住迎面而來的質疑聲時,強硬地結束這場不到20分鐘的線上會議。
員工們還未從戛然而止的會議中緩過神來,短短五分鐘內,他們就發現所有人的飛書賬號被陸續操作停用,接下來是企業郵箱、公司VPN、OA系統…….會上HR關於“保證善後工作溝通機制的暢通”的承諾還在耳邊,但幾個小時內,每日優鮮的員工們被強制切斷所有內部溝通的途徑。
“因為飛書上能找到每個人的聯系方式,我們的一個猜測是公司這麼做首先是擔心員工借此聚集起來,其次是會通過這些渠道找到公司管理層。但動作這麼迅速,很多人甚至來不及收集證據,比如我們入職時都是線上簽合同,有些人甚至沒來及保存。”一位每日優鮮員工告訴品玩,會議中HR提到過會提供離職證明,“但如果產生勞務糾紛,沒有勞務合同做證明,我們就隻能提供工資流水這些側面證據”。
員工大會倉促結束,留下更多混亂。
由於事先並不知曉7月28日將發生的動蕩,很多員工的私人物品仍存放在順義的辦公室中。會後有員工匆忙趕到辦公室,卻已然發現電腦在內的貴重資產已被公司盡數收走:“其中很多是員工自己的電腦,也被收走”。
而向辦公室外望去,一群聚集在此討要拖欠款的供應商也等待著屬於他們的回應,“這種情況不是一天兩天,至少持續半年”,一位每日優鮮員工說道。
還有些沒能趕來辦公室的員工,已通過微信群聚集起來,他們希望能通過集體勞動仲裁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一位參與其中的每日優鮮員工向品玩透露,她所在的勞動仲裁群已滿員(500人),仲裁群以員工所簽約的主體進行劃分,已知曉的決定加入仲裁的主體有十個。
徐正和資本們的賭局,員工們的噩夢
在7月28日每日優鮮召開的這場大型線上“裁員”會上,多次提及卻沒明說的一個關鍵詞是:徹底斷裂的現金流。
無論是主持會議的管理層,還是參與會議的員工,似乎都默認每日優鮮“缺錢”已是常態,前者說到此並沒有明顯的羞愧,後者聽到此也表示諒解。但雙方似乎都忘記,健康的現金流曾是這傢明星生鮮電商早些年引以為傲的資本。
成立於2014年11月的每日優鮮,誕生的第二個月就引入光信資本和元璟資本的500萬美元天使輪投資;2015年,每日優鮮更是快速地拿到1000萬美元的A輪融資與2億人民幣的B輪融資,資方列表中還赫然出現互聯網巨頭騰訊的身影,並於此後連續五輪參與投資;在2021年正式赴美IPO之前,這傢公司總共獲得11輪融資,總規模達到114億元。
作為備受資本青睞的明星公司,每日優鮮的創始人徐正,無論對內部員工,還是對外界媒體,都始終如一地表示“我們沒有什麼資金上的困難”。
另一個從2017年開始投資每日優鮮的老資方時代資本,甚至在2020年疫情爆發初期,為這傢公司做過兩輪用戶群調查,並稱疫情加速生鮮電商行業的發展,由此帶來的新用戶群即便在疫情結束後,仍會有86%的人繼續使用每日優鮮。
“這個數字非常鼓舞人心。”時代資本合夥人張自權曾對媒體表示,當中國電商步入2.0時代(即食物電商)後,每日優鮮擁有的前置倉核心優勢後來者無法追趕,“我們認為每日優鮮是自營食物電商裡最大的機會”。
然而狂熱追逐著所謂創新模式的前置倉的資本,卻始終拒絕看到這傢公司連年不斷的虧損,與其始終沒有跑正的履約利潤率。這也是中國互聯網野蠻生長時代的一個縮影,資本偏愛好聽的商業故事,無論其盈利模式是否能跑通,隻要讓融資的錢不斷流動就行。
在2018年至2021年間,每日優鮮的累計虧損高達108億元,幾乎與其成立以來的融資總規模相當。其中,僅2021年前三季度,每日優鮮就虧損30.17億元,且該年財報至今未公開披露,官方於2022年7月發佈一項事涉內部“可疑交易”的獨立審查,作為拖延財報發佈的理由。
面對公司連年的虧損,徐正曾表示相比盈虧平衡,他更在意用正向經營現金流支持長遠戰略計劃。換言之,就是用現金流下一盤大棋。
這一點品玩從內部員工得到證實。據每日優鮮員工稱,徐正會定期在公司管理層間召開一個會議,其主要內容是宏觀盤點公司的現金流情況,“比如當下欠款有多少,如何在這種情況下,用有限的錢,還能讓公司業務繼續轉一轉”。
然而徐正的這盤大棋從2022年春節開始陷入僵局。
“我們比較明顯地能感知到公司負債情況非常糟糕,也是在今年春節前後,當時這個高層盤點會有消息流露出來,顯示公司現金流已經很危險。”一位每日優鮮員工說。
另一位每日員工也表示:“其實內部對這些事情也有討論,大傢都知道公司的履約利潤率其實一直沒能由虧轉正,但生鮮電商這個行業都是這樣的,從業者已經習以為常。”
對常年處於業務一線的員工來看,前置倉模式的弊端內部其實是心知肚明的,公司也曾試圖嘗試業務模式改造。曾被內部寄予厚望的一次嘗試,是在北京合生匯商場裡開的一傢旗艦店,“從商品的陳列到占地面積,都是明星店鋪的規模,投入成本非常大,但最後也沒跑通盈利模式”。
長期虧損之下,每日優鮮唯一的選擇就是收縮業務規模。
“閉店和撤倉其實早就開始,包括全國七大倉也在陸續關停”,一位曾負責過武漢大倉項目的內部人士透露,武漢倉也是第一個被每日優鮮明確放棄的大倉,於2022年春節前後關停,而後全國其他大倉也相繼被裁撤,直到隻剩下北京和上海,而目前這兩地也已無法正常下單。
就公司掙紮於斷裂的現金流的情況,多位員工表示“徐正其實也做很多的努力,包括與京東洽談一些經銷項目,隻是最終因為種種原因,還是沒能落地”。
其實從每日優鮮的招股書提出的“(A+B)×N”概念上,也能看出創始人徐正企圖改變前置倉業務模式單一化的嘗試。除作為每日優鮮核心業務的A(前置倉)之外,B(智慧菜場)和N(零售雲)兩個新業務,是他為公司鋪設的充滿想象力的未來。
但新業務的發展同樣不及預期。“始終沒法扛大旗,(新業務)盤子一開始就沒有建起來”,在員工看來,“去年上市才開始重點發展的零售雲業務,更像是給資本講故事,而智慧菜場重點在山東青島,當時還拿國資20個億左右,但也沒做好”。
同樣由徐正提出、但卻高起低落的還有每日優鮮的標準化運營模式。
在每日優鮮成立五年的內部信中,徐正曾寫下“整個行業已經過比拼模式的上半場,進入到拼團隊、拼執行、拼效率、拼內功的下半場”,由此他提出基於大數據和算法對生鮮電商未來的重要性,用系統替代人做決策,便使得標準化得以被大規模復制成為可能,每日優鮮的研發團隊也曾因此一度擴張。
“早些年研發團隊規模的確很大,從人數到研發人員的薪資和待遇都非常高,但從我們一線業務人來看,這筆投入並沒有發揮出應有的效用。”此員工告訴品玩,今年此前每日優鮮被媒體爆出的兩輪裁員“首當其沖就是產業團隊,裁到最後基本上所剩無幾”。
如今,這傢曾經風頭無兩的明星生鮮電商公司,即便磨刀霍霍地裁撤大部分員工後,也仍面臨著內外部不同程度的問題與隱患。
作為一傢美股上市的“生鮮電商第一股”,每日優鮮已在2022年6月因股價連續跌破1美元而收到納斯達克“退市”通知函,而在7月28日員工大會當日,股價又再度跌超40%。作為一傢千餘人員工的公司主體,這次拖欠工資、斷繳社保公積金、粗暴裁員帶來的問題還會讓它陷入一場大規模的集體勞動仲裁中。
喜歡玩德撲的徐正曾說過的“初級選手才看輸贏,高手都看籌碼”。今天每日優鮮由輝煌到隕落的故事就像一場不計後果的冒險豪賭。
“零售強調十年定力,你要讓所有人支持你十年,這才有意思。”徐正曾經如此說。
然而才第八年的每日優鮮員工們,環顧四周時,發現連自己也成籌碼的一部分,要被一起拋棄在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