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2日,當天,位於泰米爾納德邦的富士康工廠正在進行一場神秘儀式。在一輛卡車旁,工人們點燃香火,擺放好瓜果。最終在眾人的見證下,一個工人將椰子和南瓜砸碎在神像前,這是印度教傳統中向眾神祈福的儀式。
儀式結束後,司機一腳油門踩下去,裝飾著花環的卡車很快消失在公路的另一頭。不久之後,滿載的貨物將會隨著物流的進一步分發,由三輪車,摩托車,直至人力,送往遍佈印度的手機店鋪。
這輛卡車裝載的並不是什麼等待開光的玉牌手鐲,而是當地工廠中生產的 iPhone。
對印度來說,這一天無疑值得紀念。
畢竟從 2013 年佈局 “ 果鏈 ” 以來,為獲得和中國同步生產 iPhone 的權利,印度已經等待十年。
而在同一時間裡,泰米爾納德邦富士康工廠的員工宿舍內,卻有一群中國人也圍在桌前,慶祝著屬於他們的勝利。他們的身份,是中國富士康外派到印度的工程師,也是這次 “ 印度 iPhone ” 能夠準時上線的幕後功臣。
作為產業鏈的被轉移方,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在他們的幫助下,印度制造的現狀又如何?
今天我們來聊一聊,中國工程師是如何幫印度造出 iPhone 的?
為什麼印度自己造不好蘋果
在剛剛過去的 2023 年,曾經嗷嗷沖進印度的資本,正在經歷一場集體 “ 轉進 ”。
5 月份,在印度開出第一傢蘋果代工廠的緯創集團把業務和設備打包賣給印度本土塔塔集團,撤離印度。
再是曾高調計劃投資 200 億美元,在印度 “ 把一個偉大的半導體構想 ” 變成現實的富士康,宣佈退出和本地韋丹塔集團的合資建廠。
本來打算擴大在印投資的比亞迪,和印度政府扯皮不成,也取消在印度建廠的計劃。
從宏觀的角度來講,印度沒搞好制造業的原因有很多,基礎建設、行政效率、乃至環境保護和勞工政策等等,從政治到經濟的每一個熱詞都可以當作印度制造失敗的歸因。
但如果讓鏡頭遠離這些宏大敘事,聚焦到生產一線,我們則能得到一個更簡單直接的結論:印度的工廠的良率達不到制造業的需求,尤其是蘋果這樣口碑不容出錯企業的需求。
用人話說就是,光靠印度本土的金剛鉆,確實不攬不動蘋果的瓷器活。
所以,中國工程師們給印度帶去的開學第一課,回答的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 如何組裝起一臺合格的蘋果手機。
可能在有些差友眼中,組裝一部手機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技術含量。
其實,這某種程度上是一種 “ 見過世面 ” 之後產生的錯覺。
事實上,經過短暫培訓就能讓一張白紙的小鎮青年迅速變成流水線小哥的能力,並不是出廠設置,而是中國經歷工業洗禮多年後的結果。
差評君的一位朋友,就曾經在富士康當小組長管理一個流水線小組,親歷過 iPhone 生產的一線。
這個小組承擔的是一份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工作 —— 用橡皮擦擦拭天線條,去除上面的殘留雜質,防止影響信號傳輸。
但就是這個簡單的工作,其實也有很多細節。
比如用力不能太大,否則可能導致天線條損壞,再比如擦完之後還需要對天線條做清理,確保沒有橡皮殘留,否則會引起短路。
合適的力度到底是多少,要怎麼擦的更快,合格率更高,都是類似《 哈利波特 》裡混血王子的教案,是屬於熟練工人和成熟管理者的 “ 秘籍 ”。一個剛 “ 上線 ” 的工人,往往都得有流水線老人的 “ 傳幫帶 ”,才能趕上進度。
要規模化制造一臺合格的 iPhone,則需要涉及到無數這樣的零件和工序,這其中的人員調配,分工,質檢要幾個人,合格標準怎麼定,在加上質檢如何進行,不合格品怎麼返工,廢料怎麼銷毀,乃至於流水線開多快,怎麼補上請假工人的產能等等等等都必須作為一個整體加以考慮。
在這樣一個高熵值系統中,難度是 1+1 遠大於 2 的。如果把幾千個 1 相加,得到的幾乎是個天文數字。
而泰米爾納德邦 iPhone 組裝工廠的員工,絕大部分是來自周邊農村地區剛剛 “ 潤 ” 到城市的女性,他們的上一份工作,大多都是第三產業或者幹脆是全職主婦。別說是生產 iPhone ,就連工廠都對他們是個陌生名詞。
工廠沒有足夠的生產經驗速成,意味著要把她們培育成合格的流水線工人必須從零開始。而印度糟糕的教育,則進一步拉高這些潛在勞動力成為合格流水線工人的門檻。
《 the rest of world 》采訪到的一位印度富士康女工 Padmini 就是個典型例子。
這位 26 歲的 “ 廠妹 ”,擁有護理學學位,在進富士康打螺絲之前,還做過傢庭護士,因為無法忍受隨傳隨到的 24 小時工作而選擇加入富士康。
但進廠之後,她發現自己連鑷子都不知道怎麼用,甚至在此之前都沒有聽說過鑷子這個名字。
emmmmm,學護理,當傢庭護士,但不認識鑷子,多少是有點離譜。
實際上,比起許多其他工友的學歷,Padmini 的學歷都已經算得上遙遙領先。
在這種地獄開局下,讓這群新打工人組裝手機,是真的有難度。
所以為能盡快從零到一,富士康安排一批印度員工來深圳富士康工廠 “ 留學 ”,參觀中國同行們打螺絲的先進經驗。並在印度工廠本土安排中國工程師們對員工進行大規模的培訓。
去年年初,富士康就派遣幾百名中國工程師前往印度,為印度工人翻譯並講解富士康的標準裝配流程和加工工藝。在 4 月份進行產能爬坡時,還有更多的中國工程師受命前往印度協助優化生產線。
對中國工程師們來說,這活幹的並不輕松。
不僅 Chiglish 對上咖喱英語,時不時還得上手比劃的交流異常慘烈。印度員工糟糕的基礎,也讓中國工程師們的耐心時常在暴走的邊緣上遊走。
在外媒的報道裡,就記錄過一件這樣的事情:一名來自中國的工程師在幾次三番都教不會印度技術人員如何處理故障後,默默地自己修好設備。在印度員工小聲嘀咕,抱怨中國工程師沒有教會他如何處理故障後,得到中國工程師的怒吼:“ 我到底還要教你多少次?”
可能有的差友就要問,既然中國工程師的語言文化、工作節奏、生活習慣和當地工人的交流這麼費勁,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這群 “ 洋和尚 ” 來念呢?
為什麼是中國工程師
其實,富士康和蘋果之所以找中國工程師做這事兒,除專業對口,更多是因為除他們,已經沒別人能做得到。
iPhone 紀元初期,富士康們的武功,很多都是和蘋果的工程師一起練出來的。
比如業界曾經流傳的那個經典笑話。
在蘋果的某傢南方代工廠的倉庫裡,經常出現老鼠啃食雙面膠的問題。蘋果總部知道後,派人從美國過來,制定一套倉庫養貓方案,甚至給貓定貓糧 KPI。
這個故事雖然更多是玩梗,但當時的蘋果確實會在新品投產前,派出工程師入駐代工廠解決事無巨細的工藝問題。
可以說,不論是 “ 果鏈 ” 這個概念,還是中國規模堪比小型城市的蘋果工廠,都是和 iPhone 一同誕生的。
在 iPhone 誕生的 2007 年,智能手機的制造和組裝,不僅對富士康、對中國來是新鮮事物,對蘋果來說也是史無前例的嘗試。
與其說是蘋果在中國生產 iPhone,不如說是中國產業鏈和蘋果共同創造 iPhone。
但對蘋果來說,這套在中國的成功經驗其實很難復制粘貼到印度。
一方面,蘋果在印度所做的事情,不再是創造,而是轉移。
從無到有可以不計代價,但從一到十必須精打細算。
在當年,光一個觸摸屏幕,就耗費蘋果兩年時間和供應鏈企業一遍遍打磨。現如今蘋果的供應體系早已成熟,不管是算時間成本還是經濟利益,都不可能為在印度建廠,把前些年在中國的 “ 苦難行軍 ” 再來一遍。
另一方面,從第一臺 iPhone 在鄭州富士康工廠總裝下線,已經過去 15 年。
十五年的時間,能讓 NASA 忘記怎麼登月,也足以讓任何一條生產線變成錯綜復雜的 “ 屎山 ”。喬佈斯可能比任何人都懂 iPhone,但現在的蘋果還真未必比一線的中國富士康工程師懂怎麼造手機。
而且蘋果的身份也早就從親自下場幫代工廠解決工藝問題的藍領升級成在加州遙控指揮的甩手甲方,雖然代工廠對蘋果近乎單向透明,但除 brief 該下什麼參數,蘋果對制造環節的具體技術問題其實並不掌握。
這種把附加值低的制造環節全部外包的做法幫蘋果在過去的十五年裡賺到大筆銀子,但也導致一個後果 —— 和 iPhone 生產有關的一切,設備、人員和幾乎所有需要的說明文件,基本全在中國。
而印度既然要造出和中國相同品質的 iPhone,當然要用是和中國一樣的設備和工藝。
結果就是,印度工廠中,機器是中文的,操作程序是中文的,工作說明,編程界面,甚至 “ 緊急按鈕 ” 幾個大字,都是中文的。
可以說,整個印度工廠,除人是咖喱味的,整個就是中國工廠的復制粘貼。
如果從零開始啃這些說明文檔,難度無異於蘋果把當年在中國折騰兩年隻為一塊屏幕玻璃的路再走一遍。無論從效率還是收益上看,都是虧本買賣。
所以哪怕是用手語交流,在富士康天天用這些設備造手機的中國工程師們,都已經是印度同行們能找到的效率最高的設備說明書。
事實上,中國工程師們駐廠後的效果確實立竿見影,僅僅一年時間,就把印度 iPhone 工廠的組裝良率就從去年傳言的 “ 不到 50% ” 上升提升到蘋果能夠接受的程度,順利完成和中國工廠同步投產 iPhone 15 的目標。
就連上面提到的那個不認識鑷子的工人 Padmini,現在都已經趕上進度,能在一小時內完成 500 個手機音量鍵的裝配。
這批印度 iPhone 15 上市之後,在本土市場迅速收獲空前的歡迎,由於在本土生產,免去高額的進口稅,比進口版本便宜將近五分之一。
在颶風一般的民族情緒中,不少 tiktok、YouTube 的網紅也紛紛為其站臺,上傳自己購買印度便宜 iPhone 的視頻聲援來之不易的印度制造勝利。並收獲無數粉絲的盛贊。
似乎,印度制造一度陷入潰退的 2023 年,在這樣的狂歡中,有一個還算光鮮的轉折點。
但,這樣的印度制造,真的是印度人,或者說,印度工人們想要的嗎?
關於內卷的爭議
實際上,在印度制造蒸蒸日上的 B 面,中國工程師的到來,也給印度的工人帶來一些不那麼正面的 “ 特產 ”。
雖然中國工程師們的加入為印度工廠掃平技術障礙按下加速鍵,但中國 “ 師傅 ” 們對印度 “ 學生 ” 效率,顯然還是不夠滿意。
為讓印度的工人快起來,中國工程師們正在自知或不自知的把並不那麼美好的 “ 內卷 ” 文化帶進印度。
去年六月,即將發佈的 iPhone 15 在這座工廠裡進行試生產。
盡管富士康試圖推行 “ 兩班倒 ” 十二小時工作制的努力,最終在連續不斷的抗議之下化為泡影,但過去能夠享受茶歇,並有著相對輕松工作環境的印度工人,還是不得不在中國工程師的 “ 鞭策 ” 下變得忙碌起來。甚至讓不少印度打工人在這三個月中體驗到人生第一次深夜加班。
持續的壓力甚至讓一些工人的身體狀況出現問題,救護車不止一次的往來於當地醫院和富士康之間。
在這場堪比火箭發射的馬拉松之後,許多印度工人都選擇花錢給自己一份獎勵。但更多人的選擇是拿出一部分獎金去買一部便宜的小米,卻少有人跟風把便宜加粗放大寫在標題和封面上的網紅們買一臺 iPhone,哪怕它可能是由自己親手裝配的。
遍身羅綺者,到印度一樣難是養蠶人。
中國工程師乃至於印度制造本身,對印度人究竟意味著什麼?這其中的是非曲直,差評君無法準確作出評價。
但在差評君看來,無論我們采取哪種視角,這都是一個成熟但不完美的工業體系與另一個新興力量的成功交流。
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對印度富士康工廠裡逐漸熟練的女工們來說,這是一種新的人生。
有效率,有激情,有金錢,也有內卷,有糟粕,有數不清的毒酒和雞湯。
最重要的是,不論對這是故事裡的 “ 老師 ” 還是 “ 學生 ”,這都是一個新的世界。
這種模式,這種生活,究竟好與壞,我想更應該由親歷者訴說。
就像差評君問那位曾在富士康工作,但最終回到傢鄉的朋友,他是否後悔把青春都給流水線時,他的回答一樣:“ 沒有壓力的生活也許可貴,但如果沒有更多選項的話,你又怎麼知道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