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號怎麼辦?”在進入數字時代這頭幾十年裡,這句話大多數時候隻是年輕人之間的一句地獄笑話。因為我們尚未來得及體驗數字住民的大規模代際死亡,但情況現在即將發生變化。伴隨數字時代推移,總有一天,網絡上戶主過世的賬戶數量將超過活人賬戶總量。
根據牛津互聯網研究所預測,Facebook的質變點將在2070年到來,屆時Facebook賬戶生死比例將逆轉,印度、非洲等人口樞紐是死亡賬號的最主要來源。
而考慮到中國的人口結構,我們的這一天隻會更早,不會更晚。
過去幾年的經驗一次又一次證明,任何一個微小變量放在全人類的尺度上,都將是一次社會意識乃至經濟結構的全方位動蕩。
何況這是死亡。
50年前的普通人很難想象互聯網將給人類社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而現在的我們也很難想象數字世界的第一次大規模代際死亡將帶來怎樣的影響。
盡管並不清楚未來如何,已經有人開始認真考慮數字身後事。
中華遺囑庫工作人員高雲龍今年就接待一位特殊的90後女孩,接受一點來自年輕人的“思維震撼”:
“您有存款要繼承嗎?”
“沒有。”
“您有房產嗎?”
“沒有。”
“您有結婚嗎?”
“沒有。”
“您有孩子嗎?”
“沒有。”
“那您來幹什麼呢?”
“我想百年以後,指定我的朋友繼承我的社交賬號。”
女孩重感情,她的社交賬號中,和朋友的往來記錄悉數完好保存,而她的願望是,將來如果身故,可以委托一位朋友成為自己賬號的“管理人”,幫助通知其他朋友,並給他們拷貝賬號中彼此的交往記錄,以供想念。
沒有錯,一批人還在操心現實墓地“死不起”,另一批人已經開始操心另一個世界的死亡。
《人生刪除事務所》
關心數字身後事的年輕人正在激增,去年僅中華遺囑庫就經手458件數字遺產案例,這一現象今年還在持續。
他們的遺囑中,被提及最多的前五名分別是微信、QQ、支付寶、網絡遊戲賬號和虛擬貨幣。
其中既有關於真金白銀的囑托,也有很多關於“精神財富”的預想。
而去年,一則關於“互聯網棺材”的消息更是沖上微博熱搜。
有人設計一個“腦洞”——棺材型的特殊U盤,這款U盤能讓死者在生前對自己的互聯網賬號進行預處理,包括死後自動發佈訃告、刪除數據和密碼托管。
這功能饞得不少網友恨不得立刻把產品抬上眾籌。
也讓數字時代的死法再次出圈。
對於大多數年輕人來說,死亡還是個過於遙遠的話題,更不要提“數字時代的死亡”,這是整個人類歷史都未曾有過的經歷。
以最簡單直觀的方式去想,處理數字身後事,無非就是把值錢的東西分一分,把不想被人知道的東西刪一刪,和現實生活一樣,沒啥復雜的地方。
但一切真的能夠如我們想當然般順利嗎?
很遺憾,不能。
首當其沖的,就是一個常常被忽視的大問題:我們的絕大多數虛擬賬號,並不真正為我們所擁有。
打開那些互聯網平臺冗長的隱私條款,你會發現盡管我們在遊戲中消費、在iTunes中購買音樂,但絕大多數虛擬賬號隻是平臺“出借”給用戶使用的,最終的所有權還是歸屬平臺。
比如抖音的用戶服務協議,清晰地寫明用戶隻是獲得“合法使用抖音的權利許可”,一旦超過6個月未登錄賬號,這份許可隨時可能會被收回。
嚴格來說,這些賬號我們從未擁有過,也就談不上什麼繼承和轉讓。
這無疑是令人惱火的霸王條款,但沒有人能夠拒絕,因為不在這串書名號前打鉤,我們就無法登入任何一個不可或缺的平臺。
而捏著鼻子選擇同意的結果是——當賬號主人身故,關於賬號的一切解釋權都歸平臺所有,擁有賬號生殺大權的隻有平臺,而非賬號主人的親朋好友。
有時,決定甚至並非基於規則,隻是少數幾個人的私人判斷。
國內某大型遊戲公司工作人員透露,某些“大佬”賬號的去留:“都要由大領導決定。”
《人生刪除事務所》
於是,2004年美國士兵賈斯汀的事件一遍又一遍重演——這位年輕人在執行任務期間意外身亡,他的父親向雅虎請求提供兒子郵箱密碼,希望獲得兒子郵箱中的信件、照片寄托哀思,但雅虎以保護逝者隱私為由予以拒絕。
最終,老父親把雅虎告上法庭,法庭宣判,雅虎可以不允許老父親繼承兒子賬號,但須將郵箱內容刻錄成光碟交給對方。
也就是說,如果平臺不想“大發慈悲”,我們可能既無法安排自己“數字遺產”的歸屬,也無法讓指定的數字遺產執行人完成對數字遺產的後續處理。
而這“不公平”能夠長期存在或許是因為,我們對於“數字身後事”的理解走上歧路。
“現在除《民法典》的規定,對於數字遺產的產權保護相關規定還是缺乏的,更多的是依賴於各個互聯網平臺自身的一些規則,但他們的規則大部分都會偏向於給自己的平臺。”
中華遺囑庫負責人陳凱律師指出:“這是應該被改進的,互聯網平臺利用自己的規則條款來去排除用戶的權益,或者擴大自己幹涉用戶財產權的邊界,也造成用戶的一些困擾。”
在新聞報道中,常常能看到當事人提出質疑,通過一些調解或協調,最後互聯網平臺給予便利。
“但是從規則上說,互聯網平臺它是可以拒絕的,實際上用戶的權益它並沒有一個非常明確的保障。”
換句話說,互聯網社會前進得實在太迅速,而人類的法律版本還沒來得及更新換代。
關於數字遺產的很多方面,還處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帶。
《人生刪除事務所》
從平臺的角度來說,冷血的規則似乎非常“合理”。
冗餘的賬號將帶來巨量的存儲成本,對於出售書影音版權的平臺,“一號永流傳”的傳傢寶賬號更是可持續經營的毀滅性打擊。
正如《機器中的幽靈》所指出:“如果我們的數字物品就像我們的物質物品一樣,我們看起來都會像極端囤積者。”
由平臺掌控逝者賬號,既可以在必要的時候“火化”以控制成本,也可以把這些數據作為營利的資源。
但把數字身後事簡單地統稱為“數字遺產”,或許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因為根據《民法典》定義,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
這意味著,不論現實還是虛擬,個人合法財產都是個人遺產,但那具承載我們靈魂的皮囊,則不在“遺產”的范疇之中。
以此類推,自然人死亡後留下的數字痕跡總和,與其稱作“數字遺產”,不如稱作“數字遺體”更加合適,因為它包含的不僅僅是財產,更是身份、記憶與聯系,更加具有“人格屬性”。
《黑鏡》
其實很難說清,我們這一代人究竟是活在現實還是活在網絡。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截至去年6月,中國網民規模達到10.51億,人均每周上網時長29.5小時,也就是說,一周七天,過半數中國網民至少有1.23天是在數字世界中度過。
虛擬世界早已不是一個說抽身就能抽身的遊戲世界,它真實占據著我們生命中越來越不可忽視的長度,而我們也正在成為第一代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人類。
於是當現實中那個2000億枚神經元同時瘋狂運作的大腦停止工作,留下的將是兩具遺體:一具在現實中,一具在網絡裡。
微信錢包和支付寶中的餘額,好比數字遺體隨身攜帶的財物,虛擬貨幣和遊戲皮膚,好比遺體佩戴的金珠寶玉。
而剝除這些“身外物”,還有一些看起來並不那麼“值錢”的東西:比如你的瀏覽記錄、cookie、指紋、照片、備忘錄,以及每一句朋友圈的留言。
它們如同女媧手中的神泥,組成每個人虛擬世界中的“軀體”。
其中那些我們公開發表和傳播的,就是人人都能看到的服裝與外貌。
而隱藏在層層密碼和馬甲背後從未示人的,則是這具身體的內臟與骨骼。
《人生刪除事務所》
所以當我們面對“數字身後事”時,討論的其實從來都是兩樣東西——數字遺產,以及數字遺體。
隻不過,誰都是第一回出生,誰也都是第一回死去,數字時代的死亡還是一個相當稚嫩的話題。
在我們有限的經驗裡,很難找到一個與之對標的前例,絕大多數公司與個人還是在憑借簡單的直覺處理問題。
於是,早年間“數字遺產”總是與“數字遺體”混淆在一起,制造出一幕幕人性的矛盾:
平臺認為傢屬不該繼承這份“遺產”,傢屬則認為平臺在搶奪他們親人寶貴的“遺體”。
《人生刪除事務所》
那麼“理性”的公司與“感性”的傢屬,究竟孰是孰非?
2018年,牛津互聯網研究所數字倫理學研究者在《自然》雜志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或許將提供另一個角度的新解。
研究者指出,全球大公司在“數字身後事”相關政策上,最應該參考的其實是“國際博物館理事會職業道德守則”。
該文件是用於管理考古展覽中人類遺骸的指南,也是用於監管有機人類遺骸商業用途的框架,強調人類遺骸的處理必須遵循其不可侵犯的“人類尊嚴”。
用人話說,就是建議參考對待木乃伊的態度,對待“數字遺體”。
可以研究、可以利用,但必須遵循尊重的原則,商業也要為人性保全餘地。
《黑鏡》
幸運的是,當“立法”暫時還在loading,多年來的訴訟案件與法院判決已經開始引導大公司選擇“人性”。
目前,許多大型平臺正在利用更加優容的逝者處理方案避免矛盾摩擦。
有些公司,比如B站和微博,選擇把逝者賬號設立為“紀念賬號”,與直系親屬核實後,該賬號自動轉為不可更改的保護狀態。
有些公司,代表者如蘋果、Facebook和Google,允許用戶指定遺產聯系人,在其死亡後對其賬戶數據進行訪問、刪除或管理。
騰訊更是搞出一個名為“數字資產憑記繼承轉移中的信息處理方法和相關裝置”的專利,允許用戶在離世後,將相關數字資產轉移給繼承人。
也就是說,雖然立法尚無明確進展,但托賴於社會的自我更新與行業自律,隻要預先制定好有法律效力的相關遺囑,或者在平臺設置好遺產執行人,那麼我們的數字身後事還是有所保障。
《黑鏡》
但也許,看到這裡你也會有一個疑問:
我們的“數字遺體”值得如此大費周章嗎?任它自然消失豈不也好?
那麼朋友,你可就低估這身“臭皮囊”的價值。
“我覺得沒必要刪除,也沒必要給誰密碼,死就是死。”
在聊起“數字遺產”的話題時,朋友們大多表現得無可不可。
微博用戶@未讀在微博發起的千人投票,結果也大抵相似——53%的人希望數字遺產被永久保留,47%希望即刻刪除。
但或許這隻是因為我們還不清楚,拿到一具“數字遺體”,都意味著哪些驚人的回報。
實際上,“數字遺體”的價值遠比普通人所能設想得要多。
不論從個人性,還是公共性來說。
英劇《黑鏡》第二季第一集《馬上歸來》中,曾經描述過這樣一個場景——妻子痛失丈夫,無法走出陰影,遂將丈夫的所有“數字遺跡”交給制作人造人的科技公司,科技公司分析數據後為她送回一個無比還原的丈夫。
做為一部標準的反科技烏托邦劇集,這個故事當然是以悲劇收場,漸漸妻子發現數字痕跡復原的丈夫終究還是不夠“真實”,最終把他像破佈娃娃一樣丟棄在閣樓。
《黑鏡》
但你或許並不知道,類似的專利早已躺在大科技公司的彈藥庫中。微軟2017年就已擁有一項成熟的專利,可以使用特定人的社交數據創建對話機器人。
並且據說該技術效果相當不錯,配合2D、3D等AI圖像技術更是如虎添翼。隻不過最終出於倫理壓力,還是決定雪藏。
而這,不過是利用“數字遺體”的冰山一角,在其背後,已經有一個全新的“數字化來世產業”。
什麼是數字化來世產業?簡單來說,就是利用你的“數字痕跡”把你帶回這個世界。
就像那些讓過世歌手重回舞臺的全息表演。
簡單列舉幾個其中公司給大傢感受一下:
HereAfter,以親人聲音提供互動回憶;
MyWishes,在去世後向親人發送預定信息;
漢森機器人公司,根據已故女性的“記憶、感受和信仰”制作可與人類交談的機器人半身像;
Google公司,已取得克隆某人“心理屬性”的專利;
Soul Machines,制造“數字雙胞胎”;
Uneeq更不得,想制造現實版“聖朱尼佩洛”,要把無數復活的數字人塞到一起,“在無限規模上重新創造人類活動”。
《黑鏡》
這看似異想天開,其實並不完全難以落地。有時我們很難想象自己在互聯網上不經意留下的腳印,包含有多麼豐富的信息。
再沒有什麼比一部名為《我愛阿拉斯加》的紀錄片更能解釋這種感受。它是一部完全由“搜索歷史記錄”組成的短片。
搜索記錄來自一次美國信息泄露,而從這位名為#711391的搜索者記錄中,我們能夠清晰地勾勒出一個美國得克薩斯州主婦夢想逃離傢庭,擺脫性挫折、皮膚病,追尋愛情的形象:
【不能和打鼾的丈夫睡覺】
【如何和打鼾的丈夫睡覺】
【院子裡叫聲吵人的鳥】
【如何殺死吵人的鳥】
【肝問題會導致痤瘡嗎】
【如何在第一次網友見面時給對方留下好印象】
【永遠不要承認有婚外戀】
……
在這次信息泄露事件更多的受害者中,我們甚至能通過簡單的搜索記錄鎖定一個人的真實身份。
而一具包含逝者全部數字痕跡的“數字遺體”能帶來的,顯然比搜索記錄要豐富很多。就像黑箱中的大模型,我們不確定它能碰撞出什麼,但很確定它一定能碰撞出些什麼。
實際上,就像捐贈現實遺體,現在也有人開始捐贈“數字遺體”。
捐贈者向一些收集當代數字資料的博物館、圖書館授權獲取自己的數字痕跡,志願成為未來的“考古遺跡”,或者向非營利性研究機構捐贈“遺體”,成為賽博世界的“大體老師”。
而這種捐贈是極為必要的,尤其在醫療領域。
新西蘭奧塔哥大學醫學早期學習中心高級講師喬恩·康沃爾指出,當下人們的醫療數據幾乎全部以電子形式存檔,而他們一生中收集的大量醫療數據如果捐贈給研究團隊,將有助於各種醫療研究。
“它可以幫助回答一系列需要人們長期健康數據的公共衛生問題,例如在特定行業工作如何影響衰老過程或接觸污染物如何影響我們如何發展。”
而這目前還沒有任何系統願意主動提供。
《人生刪除事務所》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數字遺體”也像現實中的“屍體”一樣,會替死人說話。
解剖一具“數字遺體”,能夠獲得許多“法醫”才能掌握的珍貴信息。
此前許多傢屬與互聯網公司的訴訟都是源自這一需求——親人自殺或遭遇謀殺後,傢人需要他們的社交賬號來搞明白,究竟是誰的霸凌導致親人自殺,以及究竟是誰對親人暗藏殺機。
總而言之,“數字遺體”絕對是座被長期忽視的富礦,而是否留下它、以什麼形式留下它,則是我們生前要做出的決定。
很多年輕人並不希望自己“日常發瘋”的社交賬號袒露在父母或愛人面前。
但無可否認,驟然的失去總是會讓人們忍不住還想抓住點什麼。
在日本大槌町,有一座可以俯瞰太平洋的白色電話亭,電話亭中放著一臺復古的黑色撥號電話,但沒有接通電源與電話線。
這是著名的“風中電話亭”,在311大地震中,大槌町十分之一人喪生,此後,這座孤獨的電話亭總會迎來打電話的訪客,他們在電話亭中喁喁細語,仿佛對面真的有誰在傾聽。
他們是在災難中失去親人的居民,綿長而無處排解的傷痛,借助沒有回音的電話聽筒消散在清冷的海風中。
而我們不再活躍的社交賬號,可能也會成為摯愛親朋的“風中電話亭”。
數字化來世產業存在的基礎也正在於此,它是為生者而存在的服務。
如果決計不想成為“科技招魂”的材料,那麼恐怕還是要盡早做好安排。
當然,目前的數字化來世產業遠未成熟,很少有一傢此類公司能夠挺過3年。但與此同時,又不斷有新的公司註冊成立,因為數字墓園的數量未來隻會增加,不會衰減。
此時,年富力強的我們或許總覺得死神的嘆息還很遙遠,但請永遠不要忘記《失控》作者凱文·凱利的一句箴言:
“未來已經到來,隻是尚未流行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