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國內千億市場規模的遊戲行業而言,遊戲版號依舊“供不應求”,業內曾流傳“做遊戲的可能沒有倒賣版號賺錢”的說法。倒賣版號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遊戲,還有玩傢專靠舉報賺錢。“您想要什麼類型的遊戲版號?收購還是轉讓?現在仙俠傳奇類的遊戲版號,永久授權大概100萬。您發個需求簡介,我給您匹配版號的名稱。”
微信那一頭,遊戲版號買賣中介商李好積極地向以買傢身份詢問的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每經記者)介紹著。
今年4月,在暫停發放8個多月後,遊戲版號恢復發放。彼時,心動公司(HK02400,股價19.46港元,市值93.49億港元)CEO黃一孟在社交平臺上的一句“喜極而泣”說出無數遊戲人的心聲,也道出遊戲市場的“版號焦慮”[1]。
作為遊戲上市的“身份證”,版號一直是遊戲產業各方的關註焦點。一批新版號的審核下發意味著一批新遊戲的上市,也意味著遊戲公司拿到市場變現的“入場券”。
版號作為一種行政許可,本身是不允許交易販賣的,但遊戲版號變得“稀缺”時,為讓手中遊戲能盡快上市變現,不少遊戲公司便選擇鋌而走險私下買賣版號。被交易的遊戲版號動輒上百萬元,且不同的渠道、類型、名稱有著不同的價位。
經過近兩個月的調查、采訪,每經記者輾轉多方渠道,對話多位從事遊戲版號交易的中介商、熟知遊戲“套版號”亂象的行業親歷者、資深業內人士、投資者、律師、產業主管部門等,試圖揭開“套版號”灰產生意的危險遊戲。
“這個現象很多,主管部門近年來也一直在加大監管處罰力度。長遠來看,市場肯定是向好的,但規范工作並非一朝一夕能完成,需要市場、企業、協會、從業者等多方持續不斷的努力。”一位接近音數協遊戲工委的行業人士向每經記者強調。
危險遊戲:一個遊戲版號轉手可賣上百萬
每經記者在百度貼吧、閑魚等平臺搜索關鍵字“版號授權”,發現有不少從事版號買賣業務的中介機構信息,不過大多行事謹慎,有的中介商表示“如果不提供公司名稱和遊戲簡介,就沒法繼續聊。”
打開李好的微信朋友圈,大多都是“出:仙俠版號授權,可短期,可拆分。”“出:遊戲版號,微信渠道”等介紹信息。在業內,李好做的遊戲版號交易生意,也被稱為“套版號”。
圖片來源:李好微信朋友圈截圖
作為一種行政許可批文,遊戲版號由國傢新聞出版廣播電影電視總局審核發佈,任何單位和個人無權通過私下交易獲得版號。但沒有版號,遊戲就無法在國內正式上線盈利。
但並非所有的遊戲都能取得版號,以今年上半年為例,共審核發放4批、累計241個版號,對於國內千億市場規模的遊戲行業而言,遊戲版號依舊“供不應求”。
面對極大的市場需求,不少遊戲公司便瞄準“套版號”“版號交易”生意。按照李好介紹,目前市面上“套版號”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收購版號,分為永久授權和短期授權;另一種是轉讓,即連帶公司和版號一起收購。
進入灰色交易市場的都是哪些遊戲版號?“一部分版號來源是原廠商暫時不用,就會考慮授權給別人賺些錢。還有一些是因為公司在版號批下來之前就黃,所以就會賣出去。”李好告訴每經記者。
交談中,每經記者解到,收購是當前版號買賣更主流的交易方式。而其價格的高低則主要由遊戲的名字、分發渠道(安卓、蘋果、抖音、微信等渠道)和類型決定。其中,全渠道的永久授權又稱獨傢授權,價格也相對較高。
“單看全渠道的永久授權,非手遊仙劍類的價格在50萬元左右、類似《情緣》的手遊仙俠傳大概60萬元~65萬元、二次元的30萬元~40萬元、休閑類20萬元之內,軟著(軟件著作權)可以變更。”做版號交易8年的中介商張麗向每經記者報價。
某遊戲版號交易中介報價(微信截圖)
為打消記者疑慮,張麗表示,自己所在的公司也有十幾個版號,版號材料和授權手續都齊全,隻要有遊戲包和公司,買完版號後就可以直接上線運營。
雖然套版號是違法行為,但一旦步入,冒險者就想“物盡其用”。通常,一款被交易的遊戲版號並非隻給一款遊戲借皮,而是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可以被嵌套多個遊戲。“休閑益智類的《鏡像空間》價格特別優惠,微信渠道一年五萬,就是名字一般。2017年拿到的版號,之前套過別的遊戲,其他渠道已經授權出去。”李好舉例。
除做“套版號”交易的中間商,有的中介公司也為不解遊戲版號申請流程的小公司提供遊戲版號代申請業務。任嘉在一傢公司做遊戲版號代申請工作,據他介紹,當前仙俠類遊戲版號的協助申請價格為4.5萬元,申請周期在12個月以上。
“12個月隻是受理通過的時間,版號具體的發放時間沒辦法確定。也有後續加急的服務,可以爭取排在前面,但是費用非常高,可能得需要幾十萬,操作性不大。”
隱秘遊戲:遊走鋼絲多年,地下交易水漲船高
一個多月前,某遊戲行業從業者爆料稱其所在的公司3年前花費40萬元與中青寶(SZ300052,股價20.48元,總市值53.66億元)簽署一份名為“遊戲授權”實為“遊戲版號轉讓”的協議,遊戲名稱為《飛吧西遊》,事件隨之引發熱議。
雖然隨後中青寶聲明稱,個別媒體報道《飛吧西遊》版號與中青寶相關的內容嚴重失實,但有關“套版號”的亂象也再度出現於大眾視野[2]。
中青寶關於“飛吧西遊事件”的申明 圖片來源:中青寶官方微博
多位資深行業人士、投資人、遊戲從業者、中介商均告訴每經記者,遊戲“套版號”現象是遊走鋼絲多年的擦邊球生意。在2018年遊戲行業擴張的時期,“買賣版號”“套版號”等灰產曾一度泛濫。
2016年5月,國傢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佈《關於移動遊戲出版服務管理的通知》。該通知要求從當年7月1日起,未經其批準的手遊產品不得上線運營;對已批準出版的移動遊戲的升級作品及新資料片,視為新作品,需重新審批。同時規定,截至當年10月1日還未辦理手續的遊戲將不得繼續運營。
“當時新規在行業引發很大的震動。一方面是因為遊戲版號的數量相對固定,而開發者和遊戲產品數量非常多,尤其手遊迭代非常快;另一方面很多獨立的開發者和小公司,完全不懂審批。所以遊戲版號一直都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深耕遊戲產業多年的趙力告訴每經記者。
據趙力回憶,2017、2018年不少人靠倒賣版號發傢致富,“版號一轉手就能賺幾十萬”,當時業內還有“做遊戲的可能沒有倒賣版號賺錢”的說法。
事實上,“套版號”的交易大多都在鉆遊戲授權聯合運營的空子。“假裝是代理或聯運,簽一份合同,但實際上就是套皮遊戲。遊戲名字可能是一樣的,但遊戲內容完全不一樣。”某知名基金管理公司、長期關註遊戲產業的資深分析師楊勇坦言。
任嘉告訴每經記者,“買版號的費用需要一次性付清。雙方還需要簽一個聯合運營的協議,協議裡會註明之後遊戲的運營收益就都歸買方。”
隨著2018年以來遊戲版號發放持續收緊,以及各項針對遊戲行業的監管措施逐步落地,行業愈發規范,“套版號”的生存空間也在不斷收窄,使得遊戲版號地下交易價格一度大漲。
據李好觀察,2021年仙俠類遊戲版號的一年期全渠道授權價格大約在十幾萬到二十萬之間,到今年,單是微信渠道一年期的授權費就近20萬,“所以現在很多遊戲版號都開始按單個渠道交易”。
暴利遊戲:日賺2萬的超級玩傢是他們
正如馬克思曾在《資本論》中所寫的“資本總希望有更快、更輕松的賺錢手段”一樣,版號交易背後,歸根結底繞不開“賺快錢”的誘惑。
“一天賺2萬塊,我玩過他那個遊戲,太拉胯,居然還有人充錢玩。”李好告訴每經記者,這位買傢買下這款遊戲版號一年微信渠道的花費僅為15萬元。
遊戲版號買賣中介商舉例某客戶“套版號”遊戲的收入 圖片來源:微信截圖
據楊勇回憶,2017年廣州好多小遊戲公司都在搞套版號,畢竟“快錢賺得爽”。“因遊戲買量價格變貴,2020年和2021年做的人相對少一點。今年上半年買量市場好做一些後,又冒出來一些。”
在互聯網不斷切分受眾群的當下,獲取用戶註意力是所有內容產品的必修課。遊戲公司的買量主要就是做廣告、營銷。例如買量市場的成功代表《貪玩藍月》,依靠狂轟濫炸的投放以及一句“是兄弟就來砍我”的洗腦廣告詞,創造單月流水破10億元的成績[3]。
圖片來源:貪玩藍月官方微博
在楊勇看來,很多鋌而走險“套版號”上線遊戲的大多都是小廠商。其賺錢模式就是先通過買量獲得一批玩傢,然後誘導玩傢氪金賺取一波快錢,“能賺多少是多少,整個周期可能就一兩個月。”
趙力也向每經記者證實這塊灰色地帶的玩傢多為小公司。他表示,越是大公司越不敢做版號交易,他們可能會用“馬甲包”。即同一款遊戲,通過更換不同的名字和宣傳素材去做推廣。用戶乍一看是不同的遊戲,但點進去發現都一樣。“這是一種營銷策略,不算套版號,這種做法蠻多。”
“當然如果非要細究大公司有沒有參與,可能也有。比如他們把有版號的遊戲分流到關聯小公司,由小公司來做。”趙力說。
在遊戲大廠大走“精品化”內卷道路的當下,套版號上線的遊戲品質很難稱得上有競爭力。但楊勇認為,“套版號”遊戲的目標群體本身就主要為三四線城市用戶。“這類用戶不太在乎遊戲出品方是誰,就是追求玩得爽。比如在短視頻刷到遊戲的廣告推薦,就玩一玩。”
在收割快錢的鐮刀揮畢之前,有人被監管網住,也有人栽在更大的利益鏈條中。
據趙力觀察,當前針對套版號的監管主要依賴於企業自律、平臺核查和舉報機制。其中舉報也有不同的類型:玩傢舉報,目的是拿回充值的錢;競爭對手舉報,目的是贏得市場競爭。
“我之前聽說一個遊戲公司的保安舉報他們公司老板‘套版號’,老板就給他封口費。在廣州,這一行有人專門靠勒索賺錢。勒索的人是貪得無厭的,但某種程度也在倒逼行業更自律。”
每經記者註意到,在國傢新聞出版署官網公示的2020年和2021年遊戲審批撤銷信息中,共有20款遊戲因存在違規行為被撤銷版號。
2020年遊戲審批撤銷信息部分名單 圖片來源:國傢新聞出版署官網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創始合夥人、首席公司法律師王光英表示:“遊戲套版號是違法的,簽訂的版號交易協議也是無效的。國傢對出售版號、套用版號、以聯營為名違法使用版號的行為一直是零容忍,打擊力度也越來越大。遊戲行業的行政處罰數量也在不斷攀升。”
理性遊戲:行業靠“卷”難贏 提高準入門檻“淘沙”
“隨著近年來版權保護的提升、以及加強管理和遵規自律,整體上是向著好的市場發展。但規范當前遊戲市場的版號亂象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且這些事情也變得更加復雜,已經不單是版號問題。這就需要多方持續不斷的努力,比如未來加強從業者培訓教育、加強管理體制、協調機制,從監管部門到協會、企業都要聯動起來。”上述接近音數協遊戲工委的行業人士表示。
2018年之前,國內遊戲行業是“戰火紛飛”的瘋狂時代,增長迅猛的同時也亂象叢生。2018年開始,監管的大手開始規整遊戲行業。當年4月至11月,版號審批暫停。據不完全統計,待版號恢復發放後,月均版號發放數量從700個降至2019年的250個左右,並在此後進一步收縮。
2021年4月到8月,從遊戲審批到未成年人保護,相關部門接連發佈多項針對遊戲的監管措施。同年7月,版號也再度暫停審批。待今年4月再度恢復版號審批後,目前月均通過數量為60個左右。
版號的有限發放也直接導致遊戲行業的自我“換血”。數據顯示,2018年,全國註銷、吊銷的遊戲公司數量僅為9705傢;而2019年,這一數字達到18710傢,近乎翻倍。
李旋是某知名遊戲公司總監,他告訴每經記者,一款遊戲的開發是個充滿互動的過程。從研發、內測、公測等各個環節都要接受用戶的真實反饋,最終才能正式發佈。如果版號審批是不確定的,遊戲公司就無法規劃工作進程,就像農耕不知道什麼時候播種和收割。“公司成蒙著眼睛走路,誰都知道蒙眼走路很危險,更何況是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市場化競爭環境中。”
李旋也知道版號地下交易的存在,不過,他認為,“套版號”的遊戲很容易分辨。“另外,這種行為就是純粹的鋌而走險,不可能形成趨勢。但一些遊戲企業在明知不可為的前提下還要冒險,除追逐利益,有的也是因為等不到版號,抱著賭一把的心態。”
“倒在黎明前”的例子並不罕見。在今年6月發放的遊戲版號名單中,《智力彈球》的運營公司深圳市千智互動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已在今年3月7日註銷;同批獲得版號的《劍與魔龍》的運營單位武漢二十三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其官網則變為專註於房租租賃、兼職招聘的跳蚤網站。
圖片來源:公司官網截圖
對於市場規模超兩千億元、大小公司林立、生態復雜的國內遊戲行業而言,版號審批的變化,一定程度上可以推動遊戲內容精品化,從而規范行業。
作為某知名遊戲公司業務負責人,汪望告訴每經記者,“一個自由競爭的市場隻有最頭部10%~20%的內容能做到叫好又叫座。通過監管政策提高準入門檻,可以淘汰一批粗制濫造的遊戲和運營能力差的公司,不是所有遊戲公司都有打造精品化遊戲的能力和資源。”
遊戲版號的存在,關系遊戲產品能否參與市場競爭。在版號受限、中小公司冒險套版號的當下,以騰訊(HK0700,股價315.2港元,總市值3.02萬億港元)、網易(HK9999,股價138.8港元,總市值4558.18億港元)為代表的頭部遊戲企業也被給予更多的關註和期待。
不過,在汪望看來,遊戲行業跟互聯網行業思路不一樣,互聯網是通過算法把對手卷死,但遊戲作為內容行業,有諸多不確定性,不是一個靠卷就能贏的行業。“就像遊戲研發,它本就不是算法驅動的環節,它是一個更重人才規模的行業,所以即使是互聯網巨頭下場做遊戲,他們所謂的競爭優勢也不一定適用。”
(註: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好、張麗、任嘉、楊勇、趙力、李旋、汪望均為化名)
記者手記 | 整頓遊戲版號亂象 事關行業每個人的共同命運
在長達兩個月的采訪中,記者雖驚訝於版號交易灰色鏈條的持續性和豐富性,但同時也看到遊戲產業發展中經歷的陣痛,和不斷向好的趨勢。
今年4月,中國遊戲版號恢復發放,累計發放241個版號;7月,商務部等27個部門發佈《關於推進對外文化貿易高質量發展的意見》,提出“聚焦推動文化傳媒、網絡遊戲、動漫、創意設計等領域發展,開展優化審批流程改革試點,擴大網絡遊戲審核試點等”。
遊戲版號的利好進一步顯現,無疑極大地提振整個遊戲產業發展信心。
當下,對於千億規模的遊戲市場而言,進入存量競爭時代,要健康發展,除提高準入、準出門檻,各環節的規范化、市場化、協作化也同樣重要。正如眾多從業者所言,版號交易灰色鏈條背後,並不單是版號本身的問題,而是事關整個行業每一環、每一人的共同命運。
記者/溫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