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畫一個圈,貓咪會自己跳進去;給不羈男孩一雙大黃靴,這雙靴子就會成為他的冬季皮膚。女孩們的靴子多種多樣,但男孩們心中的靴子隻有大黃靴。這一點絕不是我瞎說,如果你在小紅書或是一線城市的地鐵裡,做過人類學觀察,就會發現大黃靴在冬天的出鏡率,就好比2017年的椰子,下樓倒個垃圾,碰見的十個人都得有八雙。
提起大黃靴,大傢自然會聯想起 “Timberland - 踢不爛”的經典產品。但在商業社會發達的今天,人們早就有一黃各表的能力,擁有除此之外更多的消費選擇。
正因此,大黃靴風尚恰恰是最有趣的現象,縱使人類在靴子設計上早就無數次的突破自我,給予這個商品五顏六色,但男孩們最中意的,也是最常見的,仍然是:
黃色的靴子。
如果說,膜拜於神祇之下的教眾因忠誠自成一派宗教,那人們對大黃靴的狂熱追逐,絕對算得上一種宗教。
但這種追逐也引來他者的嘲諷。
在跟風成為原罪的網絡社區裡,人們認為那些跳入大黃靴狂潮、昏頭購入熱門款式的人,不過是被情懷和消費主義洗腦過度,交著最重的智商稅,享受最痛的磨腳體驗。
不僅如此,黃靴過分亮眼的顏色對有的人來說,還得專門思考如何搭配實在太過費勁;不少人提到如果身高不到180,談資不夠的腿長容易被大黃靴吞噬,暴露身材缺陷。
如果說中國網友對待大黃靴的態度還是理性批判,那麼外國人對待它的態度這是一場時尚霸凌。
在Reddit上,一位網友回憶,由於大黃靴多是藍領工人的標配,所以他小時候穿這雙鞋去上學的時候,慘遭同學的校園霸凌。
這種霸凌不僅僅是針對個人的,也是針對城市的。
在無數網友的社會觀察裡,紐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愛穿大黃靴的存在。人們將這一現象歸因為上個世紀80、90 年代,眾多在紐約發跡的嘻哈歌手們帶起的風潮。
如今,紐約黃靴泛濫已經成為無處翻案的都市傳說,這一現象也成網友們的爛梗源泉。
在 Timbsoptting 小組裡,紐約就是隻巨大的大黃靴。南來的北往的,所有來到這裡的人,腳上都會長出一雙黃靴:紐約的聖誕樹,頭戴揚基帽,腳蹬大黃靴;而紐約好市民蜘蛛俠,腳上也套大黃靴。
墨西哥人到紐約,也得來一雙
組裡還列舉不少大黃靴的抽象演繹范例。
有在健身房,瞎搞健身器材的;漫步沙灘,脫光上衣也不舍脫鞋的;還有在紐約地鐵站裡,演繹閨房秘事的等等。
每一張meme圖都在實錘一件事,隻要在紐約,哪裡有大黃靴,哪裡就有大蠢事。
盡管不分中外,時尚弄潮兒都對大黃靴大加批駁,將之稱為跟風,但大黃靴的火爆確有其脈絡。
要知道,靴子從古至今都是青年文化的重要符號:機車黨愛 Red Wing,足球流氓和朋克喜歡馬丁靴,嘻哈歌手愛黃靴。
嘻哈文化的傳播,使年輕人不但學會rapper 們的手勢和嘶吼,同時還有佈魯肯林小夥穿大黃靴的搭配。
上個世紀倫敦流氓們經常在幫派鬥毆時,切斷馬丁靴前面的部分,用露出的鋼圈猛踢對方屁股。
時尚對於潮人來說是一件大事,而對更多人來說隻是一件小事。
大黃靴的身份,在文化熱潮的推波助瀾下,從一種小眾群體穿搭變成大眾的公式基本款,而人們選擇它的理由也變得極為淳樸。
翻閱網絡論壇上大黃靴的評價,“增高”、“防水”、“耐穿”、“穿個七八年沒問題”之類的字眼高頻出現。
Reddit 上關於終生購買的靴子選擇中,大黃靴也總出現種草榜單上。
在時尚評論傢來看,大黃靴的風靡,是屬於工人階級時尚的光榮。他們的理由是大黃靴在初生階段,曾是工人的勞保用品。
但這種說法,並沒有得到現代工人的認同,一方面是出於對其性能的不屑,而另一方面則是對於其地位的反感:
“你說大黃靴是工人階級時尚的代表?哦不,它太時尚。”
Reddit 上有人抗議,以光鮮姿態,頻繁出沒於時尚版塊的大黃靴,背刺它的原生傢庭——那些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群體。
工人階級時尚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曾經底層勞動人民們穿的衣服。
時間追溯至第一次工業革命,分工體系創造出一個新的社會階層,即工人階級。礦工、車間工人等類似職業的人都屬於這階層,他們居住在工業區附近,每日通過從事體力勞動來賺取報酬。
19 世紀初,專供工人穿著的功能性工作服大量出現,面料采用例如帆佈、牛仔佈等耐用材質,款式上會增加口袋數量,方便存放工具。
Levi Strauss 為美國西部的礦工、農民、工廠工人制定的工作服,款式包括工裝褲、牛仔長褲。
在那個年代,一個人如果身著款式粗曠、面料粗糙的工作服,那他大概率就是名體力勞動者。
工作服也僅僅是工人階級時尚裡的一支派別。
一些出自這一階層的設計師們,會選擇把年少時的時代記憶,重現在服裝上。多數這類設計,也可以被稱為工人階級時尚。
俄羅斯設計師 Gosha Rubchinskiy 把前蘇聯時代少先隊的口號,印在衛衣上。
不知各位是否發現,近年來買衣服的時候,“工裝、“機能”之類的字眼頻頻出現。
事實上,脫胎自工人階級時尚的設計風格,正是最近這幾年的一片大紅海。
早在 2015 年前後,曾經不被擺上臺面、被稱為貧民時尚的 chav 文化,闖進時尚名利場,收獲頗豐。
Demna Gvasalia 創立的 VETEMENTS 品牌,也在那個時期,創下三年實現年銷售額 1 億歐元的戰績。
時裝秀場被各種喧囂撞色的寬松運動服占領
如今,這場“農村包圍城市”的時尚文化運動依舊進行著。
走進北京、上海裡任何一傢潮流買手店,時髦的店員們給顧客推薦的熱門款式離不開勞保鞋、工裝服。功能性面料,像Gore-Tex 面料、Vibram 鞋底,也借此熱潮成為商傢漲價的最佳理由。
潮人們的態度自然也更激進些,他們搜羅起原本僅勞動工作者會購買的雨靴、沖鋒衣等單品,隻為一展自己獨特品味,提高社交平臺的紅心點贊量。
奢侈品牌老大哥 LV 也加入這場文化運動,在近期推出和 Timberland 的聯名大黃靴。
賣得火熱的工人階級時尚,儼然成為當下時尚界的一大派別。
金屬部件采用 18 K 金,價值約54 萬人民幣
總的來說,曾經勞動人民的耐用著裝哲學,倒騰進時尚圈,就變成富人遊戲桌上的一顆小籌碼。
工人時尚走出貧民窟,盡管表面一團和氣,但在有些人眼中,這是對工人文化的剽竊,是新時代下,另外一種形式的階層資源掠奪。
Complex 的時尚編輯 Sam Diss 直言,設計師們高傲地忽視工人階級身處的貧窮困境,冷漠地將工人文化中窘迫的一面,當作靈感、事業的墊腳石。
Reddit 論壇上也有網友抗議,認為這是富人們的又一場資本運作。工人時尚被奉之高臺,隻是方便資本傢壟斷話語權。
事實也的確如此。
簡單來說,當下的工人階級時尚就是一場淋漓盡致的消費主義。
上個世紀 80 年代前後,街頭朋克文化從工人階級興起的。人們反主流審美的著裝方式、藝術表達,目的在於提出對政治、種族、階級的抗議。
在這場文化運動裡,人們的離經叛道,切實地在社會意識、立法變化上產生影響,也催生後續更多樣化的文化藝術形式。
但在當下,工人階級時尚隻是簡單粗暴的銷售概念。
不是工人階級背景的設計師,他們即使沒有真實生活經歷,也能靠著 Pinterest 的亞文化圖庫,捕捉一些瘋狂、酷炫、反主流的情緒,進行一些 chatgbt 式的嫁接加工,做出好賣的“工人階級時尚”。
是的,工人階級時尚,面臨著解讀權旁落的困境。
這一現狀,刨根問底還是得歸因於俗氣的“錢”字。文科難賺錢,時尚更是燒錢,多數創意相關的工作,經濟回報率都比不上理科行業來得穩定,中外皆如此。
根據 Sutton Trust 的2019年的報告,86% 的藝術實習崗位(包括戲劇、電視、電影、時尚和音樂)不會支付最低工資,這是所有行業中比例最高的。
加上高昂的學費和平時的面料花銷,就足以嚇跑一眾源自底層的學生。
低收入背景的人,愈發不會選擇在當下這個經濟環境,一腔孤勇地闖進一個很有可能加劇貧困狀態的行業裡。
創意領域一直都是富人小孩們的後花園,nepo baby 、裙帶關系問題同樣很嚴重。
Guardian 在去年的一則報道裡提到,自 20 世紀 70 年代以來,出身自工人階級的演員、音樂傢、作傢比例減少一半。上個世紀50、60年代出生的創意工作者中,16.4% 的人有工人階級背景,但 40 年後,這一比例已降至7.9% 。
工人階級背景人群的占比一直都不高,比例的大幅減少,對工人文化的社會聲量更是致命一擊。
尤其是在政治輿論場上,工人階級時尚總會被異化成一劑精神蒙汗藥,變成蒙騙選民搶選票的工具。
還是拿大黃靴舉例。
2018年,美國共和黨派的一場軍事活動上,特朗普老婆梅拉尼婭穿雙大黃靴出現,不少媒體痛批她是故意作秀;兩年後,民主黨人卡瑪拉·哈裡斯同樣穿著大黃靴出席活動,時尚報道裡卻誇她穿得很有女強人的韻味。
在這場不見血的政治輿論戰裡,工人階級時尚任人擺佈,既是美化形象的遮瑕膏,也是惺惺作態的看板娘。
上位者的高傲姿態,盡職吐露。
無處申冤,創意行業中的階級不平衡,就會不斷加劇工人文化被誤讀、被抹黑的狀況。
一如多數人在看到八點檔的偶像劇,主人公朝九晚五,月入八千,卻能住在眺望東方明珠的高級公寓時,總會有強烈的不適感。
工人階級傢庭的電影導演、作傢等等創意工作人越來越少,沒有親身經歷的人,天生與這些文化間就會有隔閡,對底層生活的刻畫很容易就會陷入刻板印象。
工人階級使用帶 LOGO的奢侈品,往往會依照刻板印象,固化成低俗的喜劇形象。
無論你對大黃靴的風靡持怎樣的看法,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是,它正和工人階級時尚一起,成為消費主義隨意拿捏的符號,而關於這種狀況的感受,就像時尚編輯 Daniel Rodgers 在 DAZED 上說的那段話,
“隻要社會階級間的鴻溝存在,工人階級文化的最終解釋權,永遠掌握在上位者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