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的不全是好意，我感受到的也不全是真誠。”2023年5月，董宇輝在接受環球網的采訪時如此形容自己一年多的直播生涯。在這一年裡，他為展現最好的形象“大腦一直在高速運轉”，因此“長期睡眠很差，頸椎也很差”。與此同時，他還需要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中傷、羞辱、攻擊和諷刺”。
盡管這期采訪視頻的主題是“快樂就是要先愛自己”，但從董宇輝的表情來看，當時的他並不快樂。
這種不快樂的狀態一直在延續，同年年底，小作文事件爆發，董宇輝再次陷入自己早已感到厭煩的連環熱搜中。
於是，2024年春節剛結束。他就因為“厭煩熱搜”而制造開年最大的熱搜之一：#董宇輝清空微博。
缺少新鮮事件的輿論場再一次因為董宇輝而嘩然，但這肯定不是董宇輝的本意。
矛盾的董宇輝
董宇輝身上有多個標簽：前新東方老師、知識分子和讀書人、當下最具影響力的帶貨主播之一以及被某一群人追捧的偶像。
這些身份互相成就，讀書人讓他成為一個老師，新東方的經歷讓他臨危受命成為帶貨主播，而知識分子的“出口成章”又讓他順利成為“超級網紅”，並因此成為一眾“丈母娘”心儀的女婿。
在過去，這些身份雜糅在一起，成為董宇輝能夠在世俗層面（例如經濟和公司地位）取得成功的必要因素。他在超級主播的類型已經相當豐富的情況下，又憑借自身的稀缺性殺出來，既成就自己，也成就東方甄選。很經典的伯樂與千裡馬的敘事。
如果董宇輝是一個精明又善於算計的經濟理性人，這些身份將會成為他縱橫商場的制勝法寶。他不僅可以因此在公司內部獲得更高的話語權，還可以輕易找到願意出高價的潛在買傢。事實上，據董宇輝自己的說法，去年小作文事件後，他確實收到相當多的合作邀約，此前也不乏高達2億的巨額年薪offer。
但情況恰恰相反，讀書人董宇輝，始終無法丟棄自己最堅持也最自詡的身份。作為知識分子和讀書人的“自矜”，讓他無法轉變為一個真正的生意人，當然也就不能坦然地將自己當成可供售賣的商品去尋求高價合約。甚至，他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傳統意義上的“主播”，面對一些商品，他表現出相當不職業的“回避”。
不過，粉絲們卻也因此更加認可董宇輝。在粉絲的眼中，董宇輝愈“自矜”，愈能體現他的“追求”，董宇輝愈有所不為，愈能證明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資本操控的傀儡，也就愈值得粉絲通過消費完成的“打投”。
在這種網紅偶像和讀書人人設的結合下，董宇輝在直播間中幾乎無往不利。他直播時長減少，有人替他委屈；他得不到小作文的署名權，有人為他鳴不平；他休息下崗，有人沖進東方甄選的競爭對手直播間，以此作為對東方甄選高層的反抗，倒逼俞敏洪出來發聲，孫東旭成為棄子。
從經濟角度上講，這些身份並不構成矛盾，反而有相當的奇效。如果這些身份歸屬於一個事先規劃好的網紅人設，從一開始就由專業人士謀篇佈局，最終制造出“超級網紅董宇輝”，那可以被當作經典案例來分析。
但偏偏董宇輝不是一個被制造出來的形象，而是一個坦率真實的人。超級網紅不是他會選擇的第一身份，知識分子，讀書人，哪怕是老師，都是他更可能優先選擇的自我認知。在他身上，這些身份的矛盾時刻，已然構成他對內的自創和消耗，即使獲得財富也不能遮蔽或彌補。
粉絲對他的期待，首先形成一種表現上的牢籠。在直播間裡，他需要維持自己“高速運轉的大腦”，不停地產出金句和小作文，時刻展現出自己最好的狀態。在直播間外，他面對質疑和批評，也必須表現出大度，去“盡自己最大的能量去理解和幫助每一個人”。
董宇輝“讀書人”的底色，又讓他無法真正融入現代的商業規則中。作為一個網紅主播，他或許早就意識到大眾輿論“無關對錯，隻有情緒”，但面對洶湧的情緒，他不願意妥協，甚至，這一次他也不想再用幽默或睿智的金句去大事化小小事化。
在直播間中，他堅持要講一講對錯。“我沒錯，我憑什麼認輸？”
在直播間外，他選擇“匹夫之怒”。“解決不這個問題，我隻能本能地逃離。”
董宇輝的匹夫之怒
董宇輝用“匹夫之怒”形容自己清空微博的行為：明知解決不問題，但我願意。換句話說，就算什麼也改變不，他也要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態度。
憤怒來源於一個關於他的負面熱搜：董宇輝三拒講解內衣，並由此引來一部分用戶對他“歧視女性”的攻訐，正如去年5月他就已經有所感知的那樣，中傷、羞辱、攻擊和諷刺撲面而來。
早已不堪其擾的董宇輝終於決定反擊：用清空微博、退出平臺這樣一個看似退讓的行為去獲得自己的“阿Q式勝利”。
但正如董宇輝自己也明白的那樣，樹欲靜而風不止，熱搜並不會因為他的反感和退讓而消失。他的動作引來更多關於他的討論，在厭惡他的人眼裡，他的罪狀又多一條：#董宇輝不能既享受流量紅利又逃避輿論。言下之意在於：董宇輝既然靠互聯網吃飯，就必須要忍受這些爭議。
爭議其實早就存在，董宇輝爆紅的第一天，有關他的討論就從未停止。而這一切，又源於他復雜的身份和具備社區穿透力的內容價值。
和更多悶聲發大財的頭部網紅主播不同，譬如抖音的大狼狗夫婦、毛毛姐（無憂傳媒），快手的李宣卓、瑜大公子（遙望科技），淘寶直播的烈兒寶貝等等。這些人不具備跨圈層和跨社區的影響力，但董宇輝卻是多個平臺共同造神的結果，也一直在全平臺產生影響力。
這其中，董宇輝最反感的微博，反而是制造董宇輝的重要推手之一。
回顧董宇輝的爆火之路，很長一段時間裡，東方甄選設計的雙語帶貨和知識帶貨都沒能“紅”。直到其帶貨片段流傳至微博，引起公共空間的集中討論，抖音算法才推波助瀾式地將流量註入到東方甄選直播間。
火爆之後，董宇輝愈發展現出受全平臺關註的特點。他賣貨但又不止賣貨，他要說阿拉斯加的虎鯨正躍出海面。他回應商品爭議又不止回應爭議，他要說“谷賤傷農”。他面對本不需要嚴肅對待的輿論又不隻是解釋和回應，他要說“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這些他脫口而出的名言金句，在和直播電商發生勾連之外，總能或多或少地觸及到大眾情緒，並因此受到更多人的關註。當然，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收到的不全是好意，感受到的不全是真誠。”
沒有人能夠取悅所有人，更何況是這樣一個跨越全平臺的超級網紅。有人覺得他知識淵博，就有人覺得他不夠深刻；有人覺得他有風骨，就有人覺得他太裝；有人覺得他是成功人士，就有人覺得他是不勞而獲的中間商和資本傢。故事的兩面，從他爆火那天開始就已同步寫下。
當然，事件也不乏有趣的部分。在董宇輝此次明確表示反感熱搜之前，董宇輝在虎撲的評分僅有7分，一個相當中庸的分數。熱評多是一星兩星，內容不乏對他的惡意。董宇輝和微博劃清界限後，他的虎撲評分卻來到8.1分。
董宇輝，還能紅多久？
顯然，輿論的發展和變化，又走到對董宇輝有利的那一面。
在一些鐵粉眼中，董宇輝此舉更加夯實他的讀書人人設，也就更值得信任。而即便不是鐵粉，也不乏同樣對熱搜反感的人群，因此對董宇輝表達同情，增長對他的好感。
已經表達過憤怒的董宇輝在後來的回應中顯得更加理性，他說，清空微博但不註銷是為防止假號，保留自己的賬號也可以讓大傢繼續關註，允許大傢的批評。
看來，這件事很快就會落下帷幕。令人疑惑的是，東方甄選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自從小作文事件以後，董宇輝在公司內部的身份就發生一些轉變。明面上，他獲得高級合夥人的地位和與輝同行的單獨賬號。在此次事件中，也有接近東方甄選的人表示，清空微博是董宇輝的個人行為，東方甄選官方也未對此事做過多回應。
這種情況或許對應小作文事件中董宇輝的勝利，在粉絲此前的判斷中，董宇輝受公司方（孫東旭）的制約，但如今，他可以隨意清空微博，也可以拒絕講解商品。可見，至少在公司內部，他具有相當的行事自由。
對於資本市場來說，這並非是一個好的信號。自由的另一面意味著“失控”，更何況董宇輝還是一個並不經濟理性的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特征體現出來的不可控性，其實更早之前就在深度影響這傢公司。此前，俞敏洪曾表示對董宇輝授權切片帶貨的業務不知情，並在解到相關情況後叫停該業務。
但實際上，切片帶貨是一個業內頭部主播常見的操作。有從業者認為，俞敏洪之所以這麼決定，就是出於董宇輝身上的不可控性。“直播間裡說過也就過，那麼多人切片反復傳播，很容易就會翻車。”
不過，即使關於董宇輝的切片帶貨在此之後並沒有大面積鋪開來，他在直播間中的一舉一動還是會被人反復觀察傳播，切片帶貨的授權終止，隻是減少被放大鏡反復觀看的概率。
在成為網紅的路上，沒有人可以避免被符號化的命運。隻是有的人坦然接受這一過程，一邊迎合受眾對自己的固有期待，一邊利用這種期待在資本市場進行等額兌換。有的人對自己成為符號甚至沒有感知，隻能被迫接受命運對自己的安排。
董宇輝則又不同，他意識到自己的符號體系，並有意地在和被符號化的人生做對抗。
可惜的是，人們對於公眾人物的想象幾乎會必然走向標簽化和符號化。關於董宇輝的想象和期待，也一定會停留在一些詞語的固定搭配上。
此次事件之後，董宇輝還能紅多久？這是一個關於網紅生命周期的永恒問題。但對於董宇輝自己來說，這或許並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早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