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3日凌晨,伴隨華中地區最大的一場雨雪,各地連發道路結冰橙色預警、暴雪黃色預警。在臨近年關的忙碌中,少有人會在意這樣一條信息。即便看到,好不容易搶到的票,也沒法再作更改。就像一位受訪者所說的那樣,“每個被困住的人,都低估它的力量”。
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並不輕松的一年。但沒想到,春節回傢路上,他們又再度“不輕松”一次。不少人都被困在公路上、火車站、機場裡。有人終於感受到南方冬天的威力,有人徹夜難眠,有酒店和網約車坐地起價,也有人施以免費援手……
每日人物約訪多位被困在春節路上的人,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對他們來說,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雪所導致的圍困終究是短暫的,但身處其中,體驗卻相當難熬和漫長。
文 | 常芳菲 李清揚 曹婷婷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虎鯨
被困之人
蔣雲柏想順利從武漢回到上海的希望隻維持20分鐘。
2月3日深夜,在天河機場登機不久之後,他就被告知航班取消,直接被“趕下去”。空乘告訴他,受到凍雨、暴雪的雙重影響,整個機場的跑道關閉,恢復運行的時間沒人知道。
過去幾天,很多人也和蔣雲柏一樣,渴望回傢的心情在希望和失望中不停擺蕩。這樣的心情常會引發爭吵。短短一兩個小時裡,他就目睹兩次爭吵。隔壁檢票口的航司地勤人員被乘客圍住,喊著“領導出來”,還有人在飛機上幹坐五六個小時,然後被通知航班取消、回傢無望。
春節近在眼前,而阻礙他們回傢之路的,正是連續的雨雪。
2月3日凌晨,伴隨華中地區第一場雨雪,武漢市氣象臺連發道路結冰橙色預警信號。短短一天之後,2月4日,武漢市氣象臺發佈暴雪黃色預警信號,預計武漢大部降雪量將達6毫米以上。但在臨近年關的忙碌中,少有人會在意這樣一條信息,即便看到,好不容易搶到的票,也沒法再改。就像一位受訪者所說的那樣,“每個被困住的人,都低估它的力量”。
▲ 路途軌道的積雪。圖 / 受訪者提供
武漢一直有“九省通衢”之稱,是中部地區最重要的交通樞紐中心,也是受這次暴雪影響嚴重的城市之一。受其影響,包括機場、火車站在內,京港澳、京武、大廣等多條重要高速公路也實施臨時交通管制。最長的擁堵路段,堵車長龍超過50公裡。
幾乎從不晚點的高鐵,這一次也沒能準時到達。彭夢久千挑萬選,把換乘站選在武漢,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武漢車多、方便。但沒想到,這裡雨雪交加。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列車晚點時間不斷延長,直到廣播傳來停運通知。
而如她所料,現在想改簽其他地方也“一樣沒票”。那一瞬間,她自嘲說:“想死的心都有”。
交通是一個環環相扣的系統。不隻是武漢,許多中部城市都被困在這場暴雪裡。
南希做多年空乘,她熟知氣候對交通的影響。但她也一樣被困住。這次,她從北京回老傢河南周口,為穩妥,她把鄭州當作換乘站。如果順利的話,五六個小時之後,她就能吃上回傢後的第一頓午餐。
暴雪也打碎她的希望。因為軌道積雪,高鐵被迫降速。從300公裡的時速突然降到50公裡每小時,甚至“中途來來回回停三四次”。到達鄭州,已經比預計時間延誤一個半小時。
由於擔心錯過換乘,南希臨時把下一趟高鐵改簽到12點。結果,到鄭州,她才發現自己多慮——上一班高鐵也被困住,甚至都還沒有出發。
像南希這樣滯留的旅客,擠滿受暴雪影響城市的候車大廳。別說座位,就連縫隙都被行李箱和蛇皮袋填滿。沒有人敢走開,延誤車次太多,沒法由高鐵站統一廣播,隻能靠工作人員在檢票口拿著擴音器,扯著嗓子喊。很多人害怕錯過通知,連廁所都不敢上,“隻能站在原地等”。
▲ 2月3日的鄭州站。圖 / 受訪者提供
這種謹慎不是沒有道理。李萌就因為去離檢票口較遠的座位休息,錯過年前回傢的最後一個機會。等她反應過來,“車早已經開走倆小時”。
更令她感到無力的是,就連改簽也沒有機會,因為直到大年初一之前,就連候補票都賣完。
難熬之夜
但被困住隻是個開頭,當太陽落山之後,難熬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冷,幾乎是每個人對武漢夜晚的第一感覺。
蔣雲柏出差之前就收到當地朋友的“警告”——武漢正經歷一輪降溫,特別冷。他看著“最低溫度零下二度”,絲毫沒往心裡去,連秋衣秋褲都沒帶。當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後悔這個決定。
3日開始,武漢這座城市仿佛被冰凍。路邊到處都是被積雪、冰凌壓斷的樹木,裝防滑鏈的汽車在結冰的路面上也隻能緩慢行駛。湖北的朋友們自嘲,“廣東還在回南天,武漢已經率先回南極”。
由於飛機停飛,蔣雲柏改簽第二天下午的火車,決定去武漢高鐵站碰碰運氣。但等待他的依然是沒有盡頭的延誤。太陽下山之後,沒有暖氣的車站顯得四處漏風,“已經凍麻”。
而想要離開擁擠的高鐵站、機場,去酒店休息同樣困難。打車是要過的第一關。蔣雲柏把滴滴、高德所有的車型都選中,同時加價200塊,等一個小時,依然沒有司機接單。
直到走出機場,他的朋友才告訴他原因。附近的司機們都在等待更賺錢的機會:最好一次拉4個人,每個人加價200塊。
“根本看不上我這仨瓜倆棗”。蔣雲柏說。而車站、機場附近所有的經濟型酒店全部爆滿,其餘的也以翻倍的速度漲價——“昨天還隻要300元,今天就漲到600元,連早餐都不含”。
像蔣雲柏一樣,堵在回傢路上的夜裡,人們第一次意識到沒有暖氣的南方冬天的威力。
帶著孩子回傢的潘小禾,同樣要面對這個冰冷的夜晚。她穿上自己最厚的棉襖還是冷得坐不住。她最擔心的還是孩子,一邊給他加衣服,一邊催著他在大廳裡“盡量跑起來”。
而對在上海讀研的胡靜來說,對遠在河南信陽老傢父母的盼望,中和被困在高鐵一夜的痛苦——畢竟,每一分鐘都離傢更近。在上海虹橋火車站等待近6個小時,傍晚6點,她才順利登上前往漢口的火車。
▲ 2月3日凌晨2點27分的上海虹橋車站。圖 / 受訪者提供
這堪稱她坐過的最慢的高鐵——全程行駛緩慢,直到凌晨12點,才以20公裡的時速抵達黃岡麻城站附近。
在這個冰冷的夜裡,這輛列車徹底停下來。廣播裡一直在安撫旅客,稱是“天氣和列車協調”的原因,但收效甚微。每個旅客背後,都有同樣在焦急等待的傢人,父母每隔兩三小時就要和胡靜打一通電話,實時溝通回傢的進展。
為抵抗夜晚寒冷,食物是獲得熱量最有效的方法。然而,餐車裡能夠加熱的食物很快被一掃而光,隻剩一些面包和飲用水。
而睡眠是第二種方法。在一輛空間有限、到處是人的車上,就算想要短暫休息也不容易。胡靜前排的一傢三口,因為座位空間狹小,隻能兩個人輪流抱著孩子打個盹兒。乘務員、旅客在車廂間來回穿梭,胡靜隻縮在座位上斷斷續續地睡一個半小時。
直到第二天早晨六點,高鐵才到達漢口。原本5小時的車程,胡靜這一次足足花12個小時。而原本買好的換乘車票,也“早就趕不上”。
▲ 2月4日,一輛到漢口的火車,在路上停四五個小時。圖 / 受訪者提供
即便這樣,胡靜也比很多人幸運。更早之前,同樣是在晚上,前往漢口的動車在抵達天門南站之後,突然停電。很快,車內的溫度降至零下一度,人滿為患的車廂裡空氣污濁。挨著餓又回不傢的乘客隻能在寒冷裡“瑟瑟發抖地等待救援”。
直到第二天上午8點半,這輛列車才終於重新開動。
而不光是火車,選擇開車回傢的人,面對這場暴雪和凍雨,也不得不想辦法在路上過夜。
這是王亞楠30年來,第一次“在馬路上睡一宿”。車開到湖南常德附近就堵得一動不動。一傢三口卡在高速路上,既沒法前進也不能後退,唯一的選擇就隻能睡覺。
進退維谷的遠不隻是這一件事。冬天的汽車裡,暖風不能一直開,“否則容易一氧化碳中毒”,但不開,車外溫度太低,孩子又會凍感冒。王亞楠隻能每隔一小時定一個鬧鐘,把暖氣開一會兒,再關上。
這一夜,她們一傢三口就這麼“暖一會兒,凍一會兒”地捱過來。
自救之法
每一個人加入這場春運戰爭的最高目標隻有一個——盡快回傢。為此,他們不得不盡快尋找辦法。
等待是難熬的,在春節前的回傢路上,這種難熬被放大。
每一個車站顯示列車時刻表的屏幕,都是火紅的一片,每趟列車都在延誤。而時間還在不斷滾動增加,“這會兒看是延誤半個小時,再過一會就變成兩小時、三小時”。
▲ 旅客拍下的“晚點未定”。圖 / 受訪者提供
這種回傢難的慌亂,也體現在社交平臺上。很多人曬出自己車次的晚點時間,記錄也在不斷打破——從200分鐘,到598分鐘,而最高紀錄則是合肥南站的D4832列車,晚點長達744分鐘(超過12小時)。
被困的彭夢久,想很久,最後決定拼車回傢。上海距離河南鄧州車程一千多公裡,路途遙遠,即便天氣好的時候,開車也要花費十三四個小時。但眼下,鐵路大面積延誤、取消車次,她不能忍受自己隻是等待。
所幸,社交平臺上有很多人在尋找車友。她一個個私聊,終於在4日的清晨找到合適的車主,對方計劃第二天出發,車費隻需要300元,是高鐵票的一半。而更吸引她的是,如果順利的話,一天之後就能到傢。
她即將踏上一條未知的路。有可能堵在高速上一動不能動,也可能因為積雪冰凍而遇上未知的事故。但對彭夢久來說,眼下出發才是最重要的——“隻要出發,總能回到傢”。
她迅速把微信狀態改成“飛奔回傢”。
買上一兜子吃的之後,彭夢久一行3人從上海出發。一開始路上的車輛不多,進入安徽省之後,雪又如期而至。車主為安全,隻能“照著三四十碼的速度開”。到晚上八點,回傢的路,“已經走完一半”。雖然她自稱是風雪夜歸人,但心情倒是漸漸晴朗起來。彭夢久甚至在一點點計算自己和傢的距離,“隻剩465公裡”,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被困在上海2天之後,她終於要到傢。
和彭夢久相反,也有些人決定退出這場戰爭,蔣雲柏就是其中之一。他沒有在高鐵站停留太久,就決定盡快回市區的酒店續住。過年回傢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但他很快寬慰自己,大不“就留在武漢過年”。
春運是一年一度地球上規模最大的人口遷移,而春運也用道路作為紐帶,把不同的人聯結在一起。很多時候,每個人都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
困在冰冷的春運路上,吃喝很快成大問題。成千上萬人隻能坐在大大小小的車輛中,缺衣少吃,瑟瑟發抖。截至4日8時,全國公路共封閉路段210個,涉及91條高速公路、7條普通國道、20條普通省道,累計裡程1.4萬公裡。
曉末困在湖北仙桃的G318高速路上也超過16小時,不得不睡在車上。一切物資都在快速消耗,油箱裡的柴油隻夠三四天;蔬菜和礦泉水也隻夠兩三天。如果繼續擁堵,車子不能充電,電熱毯也不能開。
但毫無疑問,曉末依然是這些人中更幸運的一個——她擁有一輛房車。
這就意味著她能喝到熱水,吃上熱飯,擁有溫暖的睡眠。對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並且堵在路上的人們來說,她所擁有的每一件都是奢侈品。
善意之手
風雪的影響正在擴大。
2月4日早上6點,中央氣象臺甚至四預警齊發——暴雪橙色預警、冰凍橙色預警、大霧黃色預警、大風藍色預警。而繼武漢之後,貴州、湖南、湖北、安徽一帶,成為凍雨、降雪最集中的區域。在此情況下,滬渝、滬陜、福銀、京港澳等高速還將有很長的路段受到暴雪、凍雨天氣影響。
▲ 2月4日6點,中央氣象臺發佈暴雪橙色預警。圖 / 中國天氣
擁有房車的曉末也清楚,回傢的路依然遙遠。昨天,她用無人機拍攝高速路上堵車的路段,她試圖讓無人機飛到堵車的源頭,看看自己還要堵多久。
但無人機飛很久,“車流卻根本看不到盡頭”。
高速上沒吃沒喝,曉末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在一動不動的高速路上,她選擇支起一個臨時的免費“烤腸攤”——附近車裡的人隻要餓,都可以免費來領一支熱烤腸。熱水也是稀缺資源,她也時不時燒上一壺送給附近的老人和小孩。
除此之外,被困在高速上,上廁所也是大問題。距離服務區十幾公裡的路成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少人忍不住,也實在找不到衛生間,隻能就地解決。另一位也被困在高速上的王亞楠提起這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逼急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打開前後兩個車門,在中間趕緊解決”。
而曉末的房車,也解附近很多人的燃眉之急。早晨7點,一個女生敲她的車門,希望能上車“借個廁所”。她立刻就讓幾個女生都上來,“我原來走川藏線自駕也是一個人,有時候也需要人幫忙”。
善意在風雪中流動。由於接連燒熱水、用空調,曉末的房車裡遭遇柴油告急。附近的卡車司機知道,立刻就把自己的油賣一點給她。雖然,這點柴油隻讓“油表針微弱地移動”,但曉末已經相當滿足。
在這場風雪中,人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被困在回傢路上的人。也正因為這個共同的渴望,人們或許才更能互相理解和支撐。
被困在車站,買不到改簽車票的李萌,也遇到火車站裡一個好心的值班站長。值班站長給她想辦法,幫她改簽到第二天同一時間的車票。雖然隻是站票,但她終於有回傢的希望。
她說,看著站長這幾天熬出來的黑眼圈,上車之前,“一定得買杯咖啡感謝他”。
為從冰雪中脫困,各地也都在付出努力。以武漢為例,當地組織數千人晝夜清掃道岔的積雪,同時安排專業設備除冰。天河機場也一樣,鏟雪車、撒鹽車出動,截至目前,已經恢復單跑道運行。除此之外,各地面對被困住的旅客,也有相應的比如開設滯留旅客區、發放愛心包之類的舉措。隻不過,相比極端天氣,人力常常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2月5日這一天,也是王亞楠一傢三口,從深圳開往湖北恩施老傢的第三天。他們從3日出發,原計劃三天怎麼也到,但現在,路上耗費幾十個小時,傢離他們依然遙遠。
進湖南,雪越下越大,落到地上積成雪泥。而車速隻要超過20公裡就會打滑,無數輛車陷進雪泥裡動彈不得。
王亞楠看到,幾乎附近所有人都下來互相幫忙推車,十個人喊很多次“一二三”,車子才挪一點點。她說,從這些“又艱難又笨拙”的動作裡,她體會出一點久違的年味兒——
所有人冒著風雪,互相幫助,隻為奔向自己的傢。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